宫中御膳房，庖厨林立，个个都是从大秦各地筛选出来的顶尖好手。
可今天，他们都成了看客。
主角，是一个三岁的孩童，和一位当朝上卿。
“殿下，这鹅……当真要如此处置？”
一名年长的庖厨看着被斩成块，正在一盆清水里浸泡的鹅肉，满脸不解。
在他看来，这上好的肥鹅，整只放进陶鼎里，加水加盐，文火慢炖，炖到肉烂汤白，才是对食材最大的尊重。
嬴宸这又是泡水又是准备葱姜的，算什么路数？
“去腥。”
嬴宸吐出两个字，言简意赅。
蒙毅站在一旁，也是好奇。
他虽出身将门，却也是个讲究吃穿的，可这般做法，闻所未闻。
“殿下，何为去腥？”
“鹅肉虽美，却带土腥气，沸水一过，血水浮沫尽出，其气自消。”嬴宸解释得头头是道。
说话间，他指挥着庖厨烧开了一大锅水。
水一沸腾，便将鹅肉块倒了进去。
不过片刻，水面上果然浮起一层暗红色的泡沫，一股特殊的腥气弥漫开来。
庖厨们面面相觑，这法子，还真有点门道。
“捞出，沥干。”
嬴宸继续发号施令。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他让人取来一口大铁锅，底下架起柴火，烧得通红。
“上油！”
庖厨不敢怠慢，舀了一大勺猪油倒进锅里。
油热，滋啦作响。
“葱段，姜片，下锅！”
随着嬴宸一声令下，切好的葱姜被扔进滚油之中。
“刺啦——”
一股难以言喻的霸道香气，瞬间炸开！
这股香味，不同于炖肉的醇厚，也不同于烤肉的焦香，它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能瞬间勾起人所有食欲的爆香！
御膳房里所有人都被这股味道震住了。
蒙毅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活了半辈子，第一次知道，葱和姜，还能这么用！
“下鹅肉！”
沥干水分的鹅肉块滑入锅中，与热油、葱姜相遇，发出美妙的声响。
嬴宸拿起一个大木铲，递给旁边的庖厨：“翻炒，让每一块肉都沾上油。”
那庖厨如梦初醒，接过木铲，笨拙地学着翻炒起来。
随着肉块的翻动，肉皮由白转黄，逐渐变得紧实，香气也一层一层地叠加，愈发浓郁。
“加盐，加酱！”
“加热水，没过鹅肉。”
“盖上锅盖，先用大火烧开，再转小火慢炖。”
嬴宸一套指令行云流水，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蒙毅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在烟火缭绕的厨房里指挥若定，心里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这小子，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自己不知道的？
“殿下，此法叫什么？”蒙毅忍不住问。
“这叫爆炒，也叫红烧。”嬴宸随口答道，“吃法多着呢，除了炖，还有煎、炒、焖、炸……可惜啊，大秦的吃法太单一了。”
蒙毅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词，只觉得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
“煎炒焖炸……做出来，比这炖肉更美味？”
“那是自然。”嬴宸一脸的理所当然，“等以后有机会，学生做给蒙师尝尝。”
“好，一言为定！”
蒙毅抚掌大笑。
等待的时间里，蒙毅觉得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他清了清嗓子，决定继续白天的课程。
“殿下，之前我们说到律法与天性。”
“为师再考你一桩。”
“《秦律》规定，‘盗采桑叶，价值一钱，黥为城旦’。意思是，偷一片桑叶，就要在脸上刺字，罚去做苦役。殿下以为，此律，是过重，还是合情合理？”
这个问题，相当刁钻。
说它过重，就是质疑大秦律法的严苛。
说它合情合理，又显得毫无人情味。
这是一个典型的法家与儒家思想的碰撞点。
蒙毅原本准备了大量的引申和解释，打算花上几天时间，慢慢给嬴宸讲透这背后的“轻罪重罚”的法家逻辑。
他看着嬴宸，等着这个三岁的孩子露出困惑的表情。
然而，嬴宸只是歪了歪脑袋。
“桑叶，本身不值钱。”
“值钱的，是桑叶养的蚕，蚕吐的丝，丝织的布。”
“大秦以农桑为本，丝帛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可为军服，可为货币。毁其根基，便是动摇国本。”
“所以，罚的不是一片桑叶，而是这种动摇国本的行为。”
“律法，看的不是物件的价值，而是行为背后，对整个秦国秩序的破坏程度。”
嬴宸逻辑清晰，三言两语，就把蒙毅准备了好几天的话，给说完了。
蒙毅怔怔地看着嬴宸。
或许自己真的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一直把嬴宸当成一个“天资聪颖的三岁孩童”来教。
可实际上，应该把他当成一个学识渊博的“同道”来交流。
自己准备的那些由浅入深的教案，在这小子面前，简直就是小儿科。
存货告急啊！
再这么下去，不出半个月，自己这点东西就要被掏空了。
必须，调整教学方案！
就在这时，一股更加浓郁的肉香传来。
庖厨揭开了锅盖。
“殿下，蒙上卿，鹅肉，好了！”
锅里的汤汁已经变得浓稠，红亮亮的包裹着每一块鹅肉，几根绿色的葱段点缀其间，让人食指大动。
嬴宸吸了吸鼻子，满意地点点头。
“装一份最好的，先给皇爷爷送去。”
他没忘记那个还在麒麟殿里生闷气的孤寡老人。
蒙毅闻言，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聪慧，懂礼，还孝顺。
这样的皇长孙，夫复何求？
……
麒麟殿。
嬴政还在批阅奏章，只是效率比平时慢了许多。
一股无名火在反复燃烧。
朕的帝师，朕的长孙，第一天授课，就跑去研究怎么吃？
成何体统！
就在这时，韩谈提着一个食盒，快步走了进来。
“陛下。”
“何事？”嬴政头也不抬，声音冰冷。
“长孙殿下命小人，给陛下送来刚炖好的鹅肉。”
嬴政的笔，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散发着热气和香味的食盒。
韩谈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将一碗色泽红亮的炖鹅肉，放在了嬴政的案前。
那股霸道的香气，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
嬴政的脸更黑了。
“他还有心惦记着朕？”
“殿下说，有好吃的，定要先紧着皇爷爷。”韩谈低着头，恭敬地回答。
嬴政沉默了。
心底那股无名火慢慢熄灭了。
罢了，三岁的孩子，爱玩爱吃，也是天性。
他挥了挥手：“东西留下，你回去，看好他。若是只知道玩乐，不思进取，朕拿你和蒙毅是问！”
“喏！”
韩谈躬身退下。
看着韩谈离去的背影，嬴政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鹅肉放进嘴里。
肉质软烂，酱香浓郁，那奇特的香味在口中爆开。
好吃！
之前那个“再给嬴宸找个老师”的念头，也淡了许多。
一个，似乎也够了？
……
御膳房外，临时摆起了一张小案。
送走了给嬴政的食盒，蒙毅和嬴宸也准备开动。
韩谈回来复命后，蒙毅脸上的轻松惬意，一扫而空。
他重新恢复了上卿的严肃。
“玩归玩，闹归闹，正事不能开玩笑。”
蒙毅正襟危坐，“陛下的意思，韩谈已经带到。从现在起，正式上课。”
嬴宸啃着一个鹅腿，点点头说：“好呀。”
“为君者，首在识人，次在明法，而这两者的基础，都在于‘文’。”
“殿下虽天资聪颖，但不知这识字、书法，到了何种程度？”
“为师今日，便先考校一下你的书法。”
蒙毅打算从最基础的开始，重新评估嬴宸的水平。
嬴宸闻言，放下了手中的鹅腿。
书法？
他想起了之前在扶苏府，用竹简敲了赵高之后，系统奖励的那个“小篆书法大成”。
他擦了擦手上的油，站起身。
“请蒙师，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