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想，教一个三岁的孩子，无非就是教些《仓颉篇》、《爰历篇》之类的启蒙读物，费不了多少功夫。
这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陛下对长孙的重视，以及对他蒙氏一族的信任。
然而，嬴政接下来的话，却彻底打败了他的认知。
“你教他，不必从那些浅显的道理教起。”
“嗯？”蒙毅再次抬头。
嬴政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说道：“朕要你，直接教他《秦律》，教他《韩非子》，教他帝王之术！”
“朕要让他知道，何为法！何为术！何为势！”
“最重要的一点。”嬴政的语气加重了，“绝不能让他沾染上儒家那套仁义道德的迂腐之气！”
蒙毅彻底懵了。
教一个三岁的孩子《秦律》？《韩非子》？帝王之术？
这是在说笑吗？
别说三岁的孩子，就是十三岁的少年，能读懂《韩非子》的都寥寥无几。
那里面字字珠玑，句句藏着机锋，通篇都是权谋与法理的交织。
让一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奶娃娃去学这个？
这不是教导，这是折磨！
蒙毅顾不得君臣之礼，上前一步，急切地说道：“陛下，三思啊！”
“长孙殿下年仅三岁，心智未开，人事未通。此刻强行灌输法家至理，非但无益，反而可能损伤其天性，使其厌学啊！”
“陛下，教导孩童，当循序渐进。先识字，再明理，而后方能接触诸子百家之学说。此乃万古不易之理！”
蒙毅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他觉得皇帝今天的决定，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然而，嬴政听完他的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发出了一声轻笑。
“循序渐进？”
他看着一脸焦急的蒙毅，像是看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蒙毅，你可知，朕今日考校宸儿，他能背诵何书？”
蒙毅一愣。
嬴政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中带着一股藏不住的炫耀。
“《商君书》，朕随意抽查，他对答如流，甚至能说出其中要义。”
蒙毅的嘴巴微微张开。
《商君书》？三岁？
这……
“朕又考他儒家典籍，《诗》三百，《论语》，他亦是信手拈来。”
蒙毅的表情凝固了。
“就在方才，朕命他去藏书阁通读《韩非子》，晚膳时，要向朕禀报读书心得。”
嬴政说完，施施然地靠回椅背，看着已经呆若木鸡的蒙毅。
他最后抛出了一句总结。
“蒙毅，他不是普通的三岁孩童。”
“他是朕的长孙。”
大殿内，落针可闻。
蒙毅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
一个三岁的孩子，通晓《商君书》，熟背儒家典籍，一下午要读完《韩非子》还要写读后感？
这……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这是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上古圣贤转世了吧！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问道：“陛下……长孙殿下，他，他当真……只有三岁？”
嬴政反问：“朕，会拿这种事与你戏言么。”
一句话，将蒙毅所有的怀疑全部击碎。
是啊。
君无戏言。
始皇帝，大秦的至尊，怎么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欺骗自己。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
长孙嬴宸，真的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妖孽！
蒙毅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立刻后退一步，深深地躬下身子，头颅几乎要碰到地面。
“臣……臣愚昧短视，见识浅薄！竟敢质疑陛下圣明！”
“臣，领旨谢恩！”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再无半分疑惑，只剩下无尽的震撼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能成为这样一个旷世奇才的老师，这是何等的荣幸？
嬴政很满意他的反应。
这天下，能让蒙毅如此失态的人和事，不多了。
而他的孙儿，做到了。
“起来吧。”
嬴政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明日起，你便入宫授课，麒麟殿偏殿，可做尔等授课之所。”
“记住你的任务。”
“将这块璞玉，给朕雕成大秦的栋梁，而非一块只会空谈仁义的朽木。”
蒙毅直起身，神情肃穆，郑重拱手。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他已经想好了。
明天，他就要把廷尉府压箱底的卷宗都带来。
什么叫法家？
空谈理论没用，得看案例！
就从最近那个“以古非今”的案子讲起，让长孙殿下看看，律法是如何维护帝国统治的！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
章台宫藏书阁。
这里是大秦帝国知识的海洋，天下典籍的最终归宿。
嬴宸打了个哈欠，从一堆竹简上翻了个身。
《韩非子》已经啃完了。
比想象中要快一些。
这书确实精妙，里面的权谋法术，看得他一个现代灵魂都啧啧称奇。
可问题是，看完了，然后呢？
他被要求在这里待到晚膳时分。
现在离太阳落山，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嬴宸在偌大的坐席上滚来滚去。
无聊。
太无聊了。
他坐起身，看向角落里站得笔直的宦官。
韩谈。
一个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的小人物。
“韩谈。”嬴宸奶声奶气地喊道。
韩谈一个激灵，快步上前，躬身道：“长孙殿下，奴婢在。”
“你认识赵高吗？”
韩谈的身体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头垂得更低了。
“回殿下，中车府令赵大人乃陛下近臣，奴婢身份低微，无缘得见。”
嬴宸又问：“那，你认识子婴吗？”
韩谈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真实的困惑。
“子婴？殿下说的是哪位公子？”
他思索了半天，摇了摇头。
“奴婢愚钝，未曾听过宫中有这位公子。”
嬴宸明白了。
现在的子婴，要么还没出生，要么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宗室子弟，根本入不了宫廷的法眼。
而韩谈，也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透明。
历史的齿轮，还没转到他们相遇的那一刻。
嬴宸从坐席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读书读得骨头都软了。”
他走到一张摆放竹简的矮几旁，手一撑，直接跳了上去。
“殿下！”
韩谈的魂都快吓飞了，一个箭步就要冲过来抱他。
这要是摔下来，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嬴宸却身形一矮，在韩谈扑过来的瞬间，脚尖在他伸出的手掌上轻轻一点，灵巧地落在了另一边的地上。
整个动作轻盈极了。
韩谈扑了个空，手掌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嬴宸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一脸理所当然。
“我不会摔倒的。”
韩谈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位长孙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韩谈，带我出去走走。”嬴宸发号施令。
“殿下，这……”韩谈面露难色，“陛下命您在此通读《韩非子》。”
嬴宸指了指矮几上那一大堆竹简。
“读完了。”
韩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一个下午，读完《韩非子》？
他不敢问，也不敢信，只能换个理由。
“可，可下午蒙毅上卿还要来为您授课……”
“现在还早着呢。”嬴宸掰着手指头算，“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到午膳，时间充裕的很。”
他走到韩谈面前，仰起头。
“皇爷爷只让我待在藏书阁读书，没说读完了也不能出去。”
“你这是要违抗我的命令吗？”
最后一句，嬴宸的声音充满威严。
韩谈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边是陛下的命令，一边是长孙的命令。
陛下的命令有模糊空间，长孙的命令却清晰无比。
他只是个小小的侍从宦官，哪边都得罪不起。
权衡再三，韩谈一咬牙，躬身到底。
“奴婢不敢，殿下想去何处，奴婢这就带您去。”
“去南边，看马。”
嬴宸的目的很明确。
“顺便，骑一下。”
韩谈的心又提了起来，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