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呼吸停了一瞬。
整个麒麟殿，落针可闻。
跪在地上的宫女内官们，连大气都不敢喘，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嬴宸还在忙碌着。
他小小的身子在巨大的御案和散落的竹简之间来回穿梭，像一只勤劳的小蚂蚁。
军事、民生、律法、官吏任免……
一卷卷沉重的竹简，被他准确无误地放置在御案的不同区域，泾渭分明。
这哪里是一个三岁孩童？
这分明是一个浸淫政务多年的老吏，才能有的熟练与精准。
嬴政紧紧攥住了手。
他活了四十二年，自认阅人无数，可眼前发生的一切，彻底打败了他的认知。
怪诞。
荒谬。
却又真实地发生在他的面前。
他没有再让嬴宸继续下去。
“来人。”
嬴政的声音有些干涩。
一名内官赶紧上前，躬身候命。
“将地上的竹简，全部归位。”
“唯。”
内官如蒙大赦，立刻招呼其他人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
嬴政却弯下腰，从嬴宸刚刚分好类的一堆里，抽出了一卷。
他将竹简在嬴宸面前展开。
“宸儿，你告诉皇爷爷，这上面写的什么？”
这卷竹简，正是嬴宸之前拿在手里看过的。
嬴政要亲耳听到。
他要确认，这一切不是他眼花，不是一个离奇的巧合。
嬴宸仰起头，看着那熟悉的文字。
他的声音清脆，带着未脱的奶气，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南郡安陆县狱吏‘喜’，办事不实，致人冤死，贬为士伍，发往百越，戍边三年。”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他真的认识！
他真的能看懂！
嬴政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追问。
“那你说说，为什么要把他贬到百越去？”
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识字的范畴。
这是在考校他对政务的理解。
嬴宸歪了歪小脑袋，胖乎乎的手指点在竹简的“百越”二字上。
“因为他犯了错，要罚。”
这是一个三岁孩子都能给出的答案。
嬴政的心沉了一下，难道刚才的分类，真的是巧合？
“还有呢？”
他不死心地问。
嬴宸咧开嘴，露出几颗小米牙。
“因为百越那地方，山多，林子密，还有好多不听话的人。多送些犯错的官吏和犯人过去，既能让他们戴罪立功，开垦土地，又能帮朝廷看着那些不听话的百越人，一举两得嘛。”
“这叫，人尽其用，物尽其才！”
轰！
嬴政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开。
人尽其用，物尽其才！
一个三岁的孩子，竟然能从事刑罚奏章中，解读出“开发岭南”与“稳定边疆”的双重国策！
这是何等敏锐的洞察力！
这是何等恐怖的政治天赋！
他想起了自己的长子扶苏，虽然仁厚，却总有些书生意气，看不透事情背后的关节。
他又想起了胡亥，只知道嬉戏玩乐，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通顺。
再看看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孙儿。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嬴政一把将嬴宸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上。
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张稚嫩的小脸，仿佛要将他看穿。
“这些，是谁教你的？”
这个问题，嬴宸早有准备。
“是师尊教的。”
“师尊？”
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
能教出如此妖孽的弟子，这位“师尊”，莫非是……传说中的方外之人？是真正的仙人？
“你师尊现在何处？”
嬴政追问，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嬴宸的小脸上，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失落。
“师尊不见了。”
“不见了？”
嬴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嗯，师尊教了我好多东西，还给了我好吃的糖豆豆，然后有一天，就突然消失了，再也没回来过。”
嬴宸说的“糖豆豆”，自然就是嬴政刚才吃的那颗。
嬴政的心情，像是坐了一趟过山车。
从九天之上，瞬间跌落谷底。
仙人，终究是行踪飘忽，不可捉摸。
他来过，又走了。
嬴政心中涌起巨大的失落感。
他同时又有些恼怒，扶苏那个蠢货，自己儿子身边有这等奇遇，他竟然一无所知，没有及时上报！
若是能早些见到这位“师尊”，大秦何愁不能千秋万代！
“那……你师尊给你的糖豆豆，还有吗？”
嬴政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
长生之梦，是他最大的执念。
嬴宸摇了摇头，老实回答：“都给皇爷爷了，一共就三颗。”
嬴政叹了口气。
虽然遗憾，但他能感觉到，服下那丹药后，自己原本有些亏空的身子，确实重新变得强健有力，精力充沛。
这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不可再强求。
就在嬴政准备放下这个话题时，嬴宸忽然又开口了。
“不过……”
他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
“我好像听师尊念叨过，做那个糖豆豆，需要一种很特别的草。”
嬴政的身体猛地一僵。
“什么草？”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没有完整的丹方，但若能找到关键的主药，是不是就有机会仿制？
“叫……人参？”
嬴宸不太确定地吐出两个字。
“人参？”
嬴政愣了一下，随即情绪平复了不少。
“你说的是上党郡产的那种党参吧，宫中库房里多的是，算不得什么稀奇之物。”
那东西，太医署也常用，多是补气之用，和仙丹神药可沾不上边。
“不是不是！”
嬴宸连连摆手，急着纠正。
“师尊说的不是那种！他说，大秦东北，过了辽东，在一个叫箕子王朝的地方，那里的深山老林里，长着一种特别的人参。”
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比划着。
“长得和人一样，有手有脚，挖出来还会跑！师尊说，那才是真正的天地灵物，能活死人，肉白骨，有夺天地造化之功效！”
箕子王朝？
会跑的人参？
活死人，肉白骨？
嬴政的心跳，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感觉自己今天的情绪，就跟那潮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上下起伏个没完。
之前那些方士，炼出来的丹药要么是些没用的泥丸，要么就是剧毒之物，说的天花乱坠，全是骗人的鬼话。
可嬴宸给他的丹药，效果是实实在在的。
那么，从嬴宸口中说出的这种“特殊人参”，其真实性，就大大增加了。
“宸儿，你所言，可句句属实？”
嬴政的声音无比郑重。
这关系到他的长生大业，容不得半点虚假。
嬴宸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听师尊就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