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动作停住了。
那只刚刚放下狼毫笔,还沾着墨痕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
辛苦。
这两个字,他已经几十年没有听过了。
自他亲政以来,剪除吕不韦,罢黜嫪毐,平定六国,一统天下。
天下人,或畏他,或恨他,或敬他。
六国遗民骂他是暴君。
朝中百官尊他是始皇。
就连他的儿子们,也只会在他面前战战兢兢,说着千篇一律的恭维话。
唯独那个最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子扶苏,只会梗着脖子对他说,父皇,您错了。
错了?
嬴政的胸中,一股郁气翻腾。
朕何错之有?
天下初定,六国贵族贼心不死,妄图复辟。
诸子百家,尤其是那帮儒生,整日里鼓吹什么“师古”,什么“分封”,蛊惑人心。
朕若不行雷霆手段,这好不容易一统的天下,转眼就会分崩离析。
他不是没给过机会。
博士官制度,容纳百家。
结果呢?
那淳于越在宴会上公然发难,要求恢复分封制,这不是在打他嬴政的脸吗?
还有那些方士,侯生,卢生,拿着朕的钱财,求不来仙药,反倒在背后编排朕“刚戾自用”,然后卷款跑路。
朕的时间不多了。
身体的衰败,他自己最清楚。
他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跟那些人慢慢磨,只能用最快,最决绝的办法,为大秦的万世基业扫清所有障碍。
焚书,是为了统一思想。
坑儒,是为了震慑宵小。
这些苦心,谁能懂?
扶苏不懂。
那个蠢儿子,被人当枪使了还不自知。
他身边围着的那群儒生,哪个不是想借着他的身份,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嬴政揉了揉眉心,一股疲惫感涌了上来。
偌大的一个帝国,十八个儿子,竟没有一个能为他分忧。
反倒是眼前这个三岁的小孙儿,一句奶声奶气的话,说进了他的心坎里。
“你父亲在上郡,你会不会怪皇爷爷?”
嬴政的声音放缓了许多,他想听听这个孩子的答案。
嬴宸摇了摇头,小脸绷得紧紧的。
“不怪。”
“父亲不懂皇爷爷的辛苦。”
“他只会站在自己的道理上,给皇爷爷添堵。”
“他还提不出更好的法子,只会说‘不行’。”
赵高在一旁听得眼皮直跳,差点想冲上去捂住这小祖宗的嘴。
这话也是一个三岁孩童能说的?
嬴政怔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回答。
或许是孩童的茫然不解。
或许是受了旁人教唆的怨恨。
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番直白,甚至可以说是刻薄的剖析。
而这番剖析,每一个字,都说到了他的心缝里。
扶苏,就是这样!
“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嬴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嬴宸挺起小胸膛:“宸儿自己想的。”
“宸儿虽然小,但和别人不一样。”
嬴政沉默了。
他看着这个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孙儿,那股隔代亲的情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强烈。
这孩子,不能再放在扶苏府了。
那些儒生的口水,会把他给淹死。
“胡亥前些日子出宫建府,宫里正好空出了殿宇。”
“以后,你就留在宫里,陪着皇爷爷,好不好?”
嬴政的语气,带着商量,也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这是机会!
嬴宸心中一喜,面上却露出孩童般的雀跃。
“好呀!宸儿要陪着皇爷爷!”
他清脆地答应下来,心里却在疯狂吐槽。
自己那个憨憨老爹,要是能有自己一半的情商,也不至于被一脚踹到上郡吃沙子。
这对父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犟。
一个死活不肯低头,一个死活不肯服软。
到头来,还不是得靠他这个三岁萌娃来当润滑剂。
“皇爷爷,宸儿有糖吃。”
嬴宸忽然想起了什么,小手伸进自己那宽大的袖子里掏了掏。
其实是从系统的储物空间里取东西。
他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锦囊。
打开锦囊,他倒出三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糖豆”。
这玩意儿叫“龙虎养气补元大还丹”,是系统新手礼包里的奖励,一共就三颗。
能固本培元,改善体质。
对嬴政这种常年劳累,身体被掏空的人来说,简直是神药。
嬴宸自己也还是个小屁孩,身体底子弱,留一颗自己用。
他捏起一颗,在嬴政面前晃了晃,然后毫不犹豫地丢进自己嘴里,嚼得嘎嘣脆。
“唔,好七。”
他含糊不清地说着,证明这东西没毒。
然后,他伸出小手,将剩下的两颗,递到了嬴政的面前。
“皇爷爷,也吃。”
嬴政拈着那枚丹丸,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
他看了一眼正吃得香甜的嬴宸,那孩子小脸鼓鼓的。
再联想到自己这副日渐衰败的躯壳,和那群只会吹牛跑路的方士,一种决断油然而生。
罢了。
一个三岁的孩童,能有什么坏心思。
嬴政不再犹豫,将两枚丹丸一并送入口中。
入口一股清甜,随即便在口中化开,顺着喉咙滑入腹中。
一股暖意,开始从腹部向四肢百骸扩散。
“宸儿,你可曾开蒙?读过什么书?”嬴政的声音透着一股探究。
这孩子的心智,绝非三岁孩童可比。
嬴宸正准备回答,却见嬴政的面色忽然一变。
嬴政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皮肤的毛孔里,正渗出一层细密的、带着腥臭味的黑色油腻。
那股暖流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常年积累的沉疴与疲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涤荡一空。
龙袍上很快就染上了一片片深色的污渍,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嬴政非但没有惊慌,反而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身体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连日批阅奏章带来的昏沉感一扫而空,头脑清明,精力充沛得不似他自己。
神药!
这是真正的神药!
“你在殿内等着,不许乱跑。”嬴政丢下一句话,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亢奋。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殿后,脚步之快,让随侍的内官们都有些跟不上。
看着嬴政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嬴宸知道,这事儿成了。
他从那堆积如山的竹简上跳了下来,小短腿稳稳落地。
偌大的麒麟殿,此刻安静得只剩下他一个人。
那些远远站着的宫女和内官,一个个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
嬴宸背着小手,像个巡视领地的君王,溜溜达达地走到了嬴政的御案前。
这里才是大秦帝国的权力中枢。
他踮起脚,好奇地打量着案上的竹简。
一卷摊开的奏章吸引了他的注意,上面的小篆他竟然全部认得。
“南海郡尉任嚣奏……”
奏章的内容是关于如何安抚和治理百越之地。
嬴宸的思绪飘远了。
他想到,历史上的任嚣在平定南越后不久就会病倒,临终前将位置托付给了赵佗。
而赵佗,就是那个趁着秦末大乱,割据岭南,建立南越国的家伙。
不过,这些事对他一个三岁的奶娃娃来说,太遥远了。
天塌下来,有嬴政这个高个子顶着。
在麒麟殿里转悠了几圈,新鲜感褪去,一阵困意涌了上来。
嬴宸打了个哈欠,瞅了瞅那宽大威严的御座。
这地方,全天下最安全了吧。
他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在柔软的垫子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成一团,很快就睡着了。
殿内的侍从们看到这一幕,一个个心惊肉跳,却谁也不敢上前打扰。
这位小祖宗可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