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军建言》的条陈,凌云写得极为谨慎。他深知,这份东西既是投名状,也是催命符。过于激进,会触动西凉军根本的利益网络,立刻死无葬身之地;过于敷衍,则显不出价值,李儒和董卓会认为他徒有虚名,下场同样堪忧。
他采取了一种“标新立旧”的策略。核心框架依旧强调董卓的绝对权威和西凉军的核心地位,这是政治正确,不容置疑。但在具体措施上,他夹带了大量“私货”。他提出设立“军纪纠察队”,但成员不从胡车儿等嫡系将领麾下抽调,而是建议从并州系、原北军乃至此次被整编的“附逆”士卒中遴选,由李儒直接统领,凌云副之。此举看似掺沙子,分化潜在反对力量,实则给了凌云一个绕过胡车儿、直接接触和影响不同派系士卒的合法渠道。
他又提出“分级惩处”,对劫掠、奸淫、滥杀等重罪严惩不贷,但对一些诸如酗酒斗殴、微小过失,则强调以训诫、劳役为主,旨在“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条例的杀气,减少了直接对抗的阻力。他还特意加上了“有功必赏”的条款,建议设立明确的战功、训练功评定标准,赏赐由相国府库统一支出,试图将士卒的掠夺欲望引导向制度化的奖赏。
最后,他看似不经意地提及“改善伤兵营待遇”、“规范炊事供给”、“鼓励军械改良”等后勤细节,将其包装成“提升士气、保障战力”的必要手段。
条陈呈上去后,如石沉大海,一连数日没有回音。军营里的气氛愈发微妙。胡车儿等人似乎得到了什么风声,对他的态度从公开的敌视转变为阴冷的无视,他下达的普通命令开始出现阳奉阴违的迹象。赵三的监视更加明目张胆。而王犇、老周等少数对他流露过善意的人,则显得忧心忡忡,见面时只是飞快地交换一个眼神,不敢多言。
凌云表面镇定,每日按部就班地巡视营区,记录一些无关痛痒的军务,内心却如紧绷的弓弦。他知道,决定他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李儒的沉默,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考验。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凌云巡视完马厩,信步走到营区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坡地。这里有几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树下散落着一些石墩,可远眺洛阳城模糊的轮廓和远处苍茫的邙山。他需要一点空间,理清纷乱的思绪。
刚在石墩上坐下,就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凌云心中一凛,按剑回头,只见一个身着寻常灰色布袍、身形清瘦的中年文士,正站在另一棵槐树下,负手望着洛阳方向。正是贾诩,贾文和。
他怎么会在这里?此地虽僻静,但仍在亲兵营范围内,贾诩作为董卓核心谋士,无事绝不会轻易涉足这等兵戈凶险之地。是偶遇,还是……?
凌云立刻起身,恭敬行礼:“末将凌云,见过贾先生。”礼数周到,不失分寸。
贾诩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惯有的、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平静。他的眼神依旧深邃,但少了几分在董卓和李儒面前时的刻意收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洞察。
“凌军司马不必多礼。”贾诩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可是营中事务繁杂,到此寻个清静?”
“不敢。”凌云谨慎应答,“只是例行巡视至此,见此处视野开阔,稍作歇息。打扰先生清静了。”
贾诩微微一笑,那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清静?这洛阳内外,如今何处还有真正的清静?”他指了指旁边的石墩,“坐吧。你我也算有缘,不必拘束。”
凌云依言坐下,心中警兆更甚。贾诩的主动接近,绝非无的放矢。
两人沉默了片刻,只有风吹过槐树叶子的沙沙声。贾诩的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的洛阳城,忽然幽幽开口:“凌军司马,你看这洛阳城,像什么?”
凌云心念电转,这是一个充满陷阱的问题。他沉吟片刻,答道:“末将眼中,洛阳乃帝都,天下中枢,只是……如今似乎蒙上了一层灰霾。”
“灰霾?”贾诩不置可否,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袋,打开,里面竟是一副微型的玉石象棋。他将棋盘铺在两人中间的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开始摆放棋子。“不如说,它更像这副棋局。”
他手指轻点棋盘中央:“此为洛阳,天子所在,天下瞩目。”又在棋盘一侧摆上重兵,“此为我西凉大军,兵锋正盛,入主中枢。”接着,在棋盘另一侧及周边,零散布下一些棋子,“此为关东诸侯,各怀异志,蠢蠢欲动。”
棋盘上的态势,赫然是当下天下大局的缩影。西凉军虽占据中枢,但四面皆敌,形势并不乐观。
“凌军司马,”贾诩拈起一枚代表西凉军的“车”,目光平静地看向凌云,“若你执此车,下一步,当如何走?是趁势横扫,荡平不臣?还是固守待变,以静制动?”
问题直指核心,比面对董卓时更加露骨,也更加凶险。这已不是在问军纪,而是在问天下大势,问西凉军的战略方向!答得好,或许能赢得贾诩的认可;答得不好,或者流露出任何“不臣之心”,立刻就是灭顶之灾。
凌云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虚与委蛇。贾诩此人,智慧超群,洞察人心,在他面前玩弄话术毫无意义,唯有展现真正的见识,才有可能赢得一丝平等的对话机会。
他目光落在棋盘上,缓缓道:“贾先生以棋局为喻,末将受益匪浅。只是,末将以为,眼下棋局,关键并非在于这一车一马的进退。”
“哦?”贾诩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兴味,“愿闻高见。”
凌云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那代表洛阳的棋子上:“关键在于此处。洛阳非是边塞,乃是天下腹心,财富、人才、民心所系。执棋者若只将此视为可劫掠之邑,而非可经营之基,则如同无根之木,纵一时兵锋再盛,终难持久。关东诸侯,虽貌合神离,然‘匡扶汉室’乃大义名分。我军若自绝于洛阳士民,则是将大义名分拱手让人,彼时关东联军一至,内外交困,恐……局面堪忧。”
他没有直接回答“车”该怎么走,而是点出了西凉军目前最大的战略困境——缺乏政治基础,徒恃武力,如同坐在火山口上。这与他对董卓所言一脉相承,但更加深入。
贾诩沉默着,示意他继续。
凌云又指向那些代表西凉军的棋子:“再者,我军内部,亦是棋局关键。并州军如利刃,西凉旧部如根基,然利刃需善用,根基需稳固。若内外不分,赏罚不明,致使利刃伤己,根基动摇,则未等外敌来攻,恐内部已生祸患。”他再次隐晦地指出了吕布集团与西凉嫡系的矛盾。
最后,凌云才看向那枚“车”,沉声道:“故此,末将以为,此车当前,不应贸然出击,亦不该一味固守。当以洛阳为盘,行稳固根基之举。整顿军纪,收拢民心,乃是清除盘内隐患,巩固自身。明晰赏罚,调和内部,乃是理顺棋路,凝聚力量。待内部稳固,根基扎实,届时,此车无论进退攻守,方能如雷霆之势,游刃有余。否则,纵有千斤之力,亦如盲人瞎马,夜临深池。”
他将“整顿军纪”提升到了战略高度,视为西凉集团生存和发展的必要前提,而不仅仅是一项具体的行政命令。
贾诩听完,久久不语。他只是默默地将棋盘上的棋子,轻轻移动了几颗。将代表西凉军的“车”稍稍后撤,更加贴近“洛阳”;又将代表内部的一些小棋子,摆放得更加紧密;而对于代表关东诸侯的棋子,他则用手指将其拨弄得更加散乱。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看着凌云,眼中那抹疲惫似乎更深了,但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黑暗中孤独行走的人,看到远方另一盏微弱的灯火。
“凌军司马见解独到,将具体军务与天下大势相连,非常人所能及。”贾诩的声音依旧平淡,“只是,棋局复杂,执棋者亦非一人。有时,明知是缓手,是俗手,却也不得不下。个中无奈,非局外人可知。”
这话,几乎带着一丝感慨和交心的意味了!他在暗示董卓阵营内部的复杂和身不由己。
凌云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低声道:“末将明白。譬如医者,面对沉疴痼疾,猛药固然爽利,却可能病人体虚不受,一命呜呼。有时,不得不用些温和方子,先固本培元,再图缓治。虽见效慢,却是稳妥之道。末将所建言,亦是此意。”
他将自己比作医生,将整顿比作温和疗法,既表明了自己“治病救人”的立场,也暗示了自己理解贾诩等谋士的“无奈”和“稳妥”选择。
贾诩的目光在凌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深邃的眼眸仿佛要将他彻底看穿。最终,他轻轻颔首,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收回布袋,动作舒缓而从容。
“稳固根基,确是要务。”贾诩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的条陈,李中郎已呈送相国。相国之意,可先在亲兵营试行。凌军司马,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沿着来路,缓步离去,灰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营房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凌云独自坐在槐树下,心中波澜起伏。贾诩最后的话,信息量极大。条陈被采纳了,虽然只是在亲兵营试行,但这意味着他获得了初步的许可,可以开始动手了。而“好自为之”四个字,既是提醒,也隐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之意。
这次看似偶然的相遇,实则是一场无声的交锋和试探。贾诩借棋局问势,凌云以医理喻政。双方都没有把话挑明,但都在言辞交锋中摸清了对方的底线和见识。贾诩认可了他的能力,也暗示了阵营内部的困境;凌云则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和策略,赢得了有限的信任。
最重要的是,凌云感觉到,在这个黑暗的漩涡里,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潜在的、心思同样深沉的“盟友”。尽管这个盟友关系脆弱而危险,建立在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利益计算之上,但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地,这盏黑暗中遥相呼应的孤灯,显得弥足珍贵。
风更冷了,铅云似乎更沉。凌云站起身,望向贾诩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脚下这座庞大的、充满敌意的军营。
棋局已开,他这颗意外的棋子,终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地、却坚定地,按在了棋盘之上。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凶险,也更加关键。他整理了一下衣甲,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迈步向营中走去。暗渡之路,始于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