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书阁

夜冕之烬_第17章

漏壶酒馆地下的空气,永恒地凝结着陈年酒渍、潮湿石壁以及人类野心与恐惧交织的复杂气味。然而近来,沃格特那对如同年迈猎犬般灵敏的鼻孔,却从中分辨出了一丝新的、更令人不安的气息——权力的铜臭,混杂着理想主义的危险芬芳。这气味让他那颗在算计中浸泡了数十年的心脏,时而悸动,时而紧缩。

他坐在自己那间被戏称为“金库”的密室里,这里不像宝库,更像一个混乱的书记室。成捆的羊皮纸卷宗堆叠如山,上面记录着看似合法的酒水进货、实则暗藏武器交易的流水;磨损的木质算盘旁,散落着几枚来自不同城邦、边缘被偷偷锉下少许金银屑的钱币;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铁箱里,锁着几份足以让某些中产商人身败名裂的抵押契约。一盏孤零零的油脂灯投下颤动的光晕,将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映衬得如同干涸河床,每一道都刻满了生存的智慧与妥协的痕迹。

此刻,他正对着一本厚实的、封面由劣质羊皮制成的账册,眉头紧锁,仿佛在解读某种古老的诅咒。指尖划过以特定密码书写的数字,那些代表支出的猩红色条目,像溃烂的伤口般触目惊心。

“‘铁砧’的博格,”他低声咕哝着,声音沙哑,像是在与空气中无形的、名为“财政赤字”的魔鬼辩论,“他那脑子里除了‘为大人效死’,难道就装不进半点成本核算的概念?训练新募的亡命之徒,需要顿顿供应掺了肉糜的黑麦粥吗?打造制式装备,非要掺那价比等重白银的北境寒铁?还美其名曰‘提升生存率’——生存率的提升,最终不还是为了创造更多消耗资源的单位?”他摇了摇头,端起手边那杯劣质的、用以提神兼麻痹神经的杜松子酒,抿了一口,那灼烧感与他此刻的心情倒是相得益彰。“纯粹的暴力,果然是最奢侈的消费。”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也曾被某些关于“秩序”与“重建”的华丽辞藻所打动。但下城区这口残酷的熔炉,早已将他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锻打成了最实用的生存法则:利润是唯一的真理,信息是流通的硬通货,而忠诚,不过是特定情境下、价格合适的期货合约。 他投靠绯夜,最初无非是恐惧与精明的计算——恐惧于那少年非人的力量与洞察(他能一眼看穿你精心编织的谎言,仿佛它们只是透明的蛛网),精明于看出这艘新船或许能冲破旧有的利益格局,驶向更富饶的海域。可现在,他发现自己登上的可能是一艘正全速航向未知冰山的巨舰,而那位年轻的船长,似乎对航道上的浮冰与水下暗礁视若无睹,眼中只有远方那片被称为“宏图伟业”的海市蜃楼。

“‘秘窖’的索伦,”他的目光扫过另一项巨额开支,“那些所谓的‘研究材料’,价格足以养活一支小型佣兵团。而且清单上的东西越来越……诡异。龙血苔?星陨铁矿渣?他到底在钻研什么?难道大人还想涉足炼金术士的领域?那可比走私和收保护费的风险高出一个数量级。” 他对那个整天躲在实验室里、脸色苍白的“药剂师”并无太多好感,那家伙的怯懦与狂热同样令人不安。还有“蛛网”的蜘蛛,重建情报网络固然重要,但贿赂线人、建立安全屋的开销简直像个无底洞。“每一个环节都在吸血,”他疲惫地想,“而我,就是那个被绑在中间,努力不让这具躯体因失血过多而崩溃的心脏。”

门外传来有节奏的、几乎微不可闻的敲门声,三长两短。是拉姆。只有“暗刃”的人才会这样敲门,像死亡的预兆在轻轻叩击门扉。

“进。”沃格特瞬间切换了面孔,合上账册,脸上堆起那种惯有的、混合着谄媚与审慎的笑容,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商人面对最重要的(也可能是最危险的)客户。

弗恩克·拉姆无声地滑入,如同融入室内的昏暗。他依旧是那副冰冷的样子,像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利刃,但沃格特那老辣的眼光捕捉到,比起地牢初遇时,这位前刑客身上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归属感?这让他更加不安。一个找到信仰的死神,远比一个拿钱办事的雇佣杀手更可怕,也更难预测。

“大人需要一份清单,”拉姆开门见山,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关于我们目前能动用的所有流动资金,以及……在不惊动守备队和税务官的前提下,最快能将多少非核心资产变现。需要具体数额和可行性评估。”

沃格特的心猛地一沉,像一块石头坠入井底。果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是为了北上队伍的补给和装备,还是……中城区那家‘意外’失火的香料商行,需要支付封口费和抚恤金?”他试探着问,试图从拉姆那张石刻般的脸上读出风暴的等级。他知道一些拉姆负责的“湿活”,那些行动虽然精准,但后续的清理工作往往意味着更多的金狮币流水。

拉姆的冰蓝色眼眸扫过他,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信息泄露。“你只需要准备清单,沃格特。大人的决策,不需要向你解释其用途。”

“当然,当然,”沃格特连忙点头,姿态谦卑得像面对领主的佃农,“拉姆先生,您是最了解情况的。我只是……出于职责,不得不提醒。维持这么大的摊子,就像在刀尖上维护一座天平。‘铁砧’需要重铠利刃,‘蛛网’需要金银开道,‘秘窖’的消耗更是如同吞噬金币的魔兽……我们目前的现金流入,主要依靠几家**的抽成、保护费,以及我通过一些……嗯……‘跨城邦贸易’带来的微薄利润。一旦进行大规模资产变现,尤其是在不惊动各方的情况下,不仅会折价严重,还可能引起维勒里斯那条老狐狸的警觉。他或许看不起下城区,但对金钱的流动,他的鼻子比猎犬还灵。” 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忠诚”,将难题抛回给拉姆,同时也暗示了自己不可或缺的价值。

拉姆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几乎让沃格特感到窒息。最终,他开口,语气依旧冰冷,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东西:“做好你分内的事,沃格特。大人的视野,与你我不同。他看到的,不是下城区这几条肮脏的巷道,也不是尼斯玛这座镀金囚笼。”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更……根本的东西。”

密室门重新关上,沃格特脸上的谦恭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巨大焦虑、精疲力竭与某种奇异兴奋的复杂神情。他重新翻开账册,拿起那支用了多年、笔尖已有些磨损的羽毛笔,蘸了蘸墨水,开始在一张废纸的背面飞快地写画、演算。

“更远的地方?更根本的东西?”他低声嗤笑,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啃食桑叶,“视野和理想能支付军饷吗?能买到情报吗?能堵住那些因为分赃不均而可能反噬的嘴巴吗?” 他开始盘算哪些账目可以做得更“有弹性”——比如将部分优质资产伪装成不良债权转移到他私下控制的空壳商会名下,以备不时之需;哪些看似不起眼、但流动性好的小产业(比如控制着特定码头搬运工的“小额贷款”业务)可以悄悄加速回收现金流;哪些“盟友”(比如对维勒里斯心怀不满的个别中小行会首领)可以“说服”他们提供一些无息贷款,用未来的“合作机会”作为抵押。他甚至冷酷地评估,是否应该“无意中”让“锈水”的格伦知道夜影团目前财政紧张,但武力正盛的消息,或许能借此在下一轮淡水供应谈判中压低价格,同时暗示合作抵御外部压力的可能?这步棋很险,格伦不是蠢货,但危机往往也蕴藏着重新划分势力范围的机会。

他的思绪飘向了那个少年,那个名为绯夜的存在。他赞叹那份超越年龄的冷酷与谋略,那洞悉人心与局势的可怕能力。这份野心,如果成功,足以打败整个大陆的秩序。但恐惧也随之而来——恐惧于那非人的力量(他亲眼见过“噩梦”黑剑吞噬生命的场景,那绝非寻常魔法武器),更恐惧于他隐约察觉到的、绯夜身上背负的更大秘密(那些关于帕斯纳的零星线索,让他胆战心惊)。一个拥有如此力量、又可能有着尊贵血统的人,他的道路注定铺满荆棘与骸骨。投资他,是一场要么赢得整个王国,要么输掉身家性命的豪赌。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作为一个务实者的全部挣扎。他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那强烈的灼烧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可是……”他喃喃自语,笔尖停了下来。他回想起这些日子,这个团队虽然混乱、充满怪胎与亡命之徒,但在绯夜那冰冷而绝对的存在之下,竟然隐隐生出一种他从未在其他地下势力中见过的、怪异而坚韧的向心力。博格的悍勇变得有了方向,拉姆的杀戮技艺服务于更宏大的目标,甚至连索伦和蜘蛛那样的人,也找到了各自的位置。这是一种低效的、昂贵的、却充满危险活力的模式。

也许,他这只习惯了在阴沟里计算着每一枚铜板、每一次背叛价值的老鼠,真的能跟着这头似乎不属于人间的巨兽,看到阳光下的世界?也许,这场豪赌,值得他押上积累了半生的一切,包括他那早已磨损得差不多的……信任?

“罢了,罢了。”他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又像是向某种更强大的命运之力屈服。“既然已经将灵魂抵押给了这艘船,那就只能祈祷船长真的能带领我们穿越风暴,而不是撞个粉身碎骨。” 他重新俯下身,更加专注地投入到那繁复的密码与数字之中,像一个在悬崖边编织蛛网的老蜘蛛,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新生怪物的经济命脉,同时也为自己编织着一条或许能通向难以想象的辉煌,或许会坠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绳索。

他知道,在这盘巨大的、以大陆为棋盘的赌局里,他或许永远成不了下棋的人,但他决心要成为那颗最有价值、最难以被舍弃、甚至能在关键时刻影响局面的棋子。毕竟,就算是只老猫,也有它自己生存于巨兽脚下、并试图分享其荣光的智慧、狡黠与……逐渐滋生的、近乎愚蠢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