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深处的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绯夜·杰克逊独坐于石室阴影中,指尖无意识地在“噩梦”冰凉的剑身上划过。与审判所短暂而惊险的对峙,如同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尚未平息,更深的暗流却已在湖底涌动。
然而,外部的压力并未能压制他内心那日益膨胀的虚空。那些来自旧物的记忆碎片——马背上的温暖,毁灭之夜的火焰与哭喊,以及最后那冰冷刺骨的坠落感——如同鬼魅,日夜啃噬着他。他知道自己来自某个已然倾覆之地,承载着血海深仇与一个沉重的秘密,却不知其名,不明其相。那个在记忆中称他为“小狮子”的男人,那个在火海中凄厉呼喊“陛下”的女人……他们是谁?而他,又是谁?
“我们需要更多线索。”他在一次核心成员的简短会议中说道,声音因连日来的精神消耗而略显沙哑,“关于我……是如何来到尼斯玛的。在我被老欧斯卡发现之前。”
拉姆冰蓝色的眼眸微微闪动。“大人,您提及过坠落和河水。最终是渔夫在港湾发现了您。那么,在渔夫之前,您是否可能……与某条船只有过接触?毕竟,您是出现在码头区。”
“船只。”蜘蛛的声音如同蛛丝般纤细,却切中要害,“十年前左右,有哪些船只,曾频繁往返于那些已不存在的国度与尼斯玛之间?它们的船员,或许见过什么。”
这个方向让绯夜眼中死水般的黑暗泛起了一丝微澜。他脑海中再次闪过那些破碎的画面——燃烧的宫殿,无尽的坠落,冰冷的海水……以及那个浑身湿透、面容模糊的老渔夫将他从海边捞起时那粗糙的手掌和刺鼻的酒气。
“查。”他下达指令,简洁而冰冷,“所有在特定时间段内,可能与那些消失之地有关的船只,尤其是那些后来遭遇变故,或船员离散的。”
蜘蛛的网络再次高效运转起来。在堆积如山的港口陈旧记录、水手醉后的呓语、以及黑市情报贩子的零碎信息中,一个名字被反复筛选、提纯,最终呈递到绯夜面前——“灰鲟号”。
一艘并不起眼的旧式柯克帆船,曾以承接偏远航线、运输特殊货物而小有名气。关键不在于它的普通,而在于它的航线与时间。记录模糊地显示,它曾在帕斯纳王国覆灭前后,多次往返于帕斯纳的某个小港口与尼斯玛之间。而在大约十年前,也就是绯夜出现在尼斯玛码头的时间点前后,“灰鲟号”结束了它的最后一次航行,船体受损严重,被船主废弃。船员们四散离去,大多不知所踪。
“根据零散的信息拼凑,”蜘蛛汇报道,“‘灰鲟号’最后一任船员中,可能还有一人留在尼斯玛。他叫老吉利,曾是船上的绳匠,手艺精湛。船废弃后,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离开,而是在码头区最边缘的地方,开了一家小小的绳结铺子,勉强维生。据说……他变得有些古怪,很少与人交谈。”
老吉利……绳匠……“灰鲟号”……
绯夜感到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他要找的钥匙之一。
“位置。”他问。
“码头区最西边,靠近废弃船礁的地方,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行动在夜幕降临后展开。绯夜没有带大队人马,只让拉姆随行。博格被留下坐镇地窖,以防不测。两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避开守备队例行巡逻的路线,穿过弥漫着咸腥海风、堆满破损木箱和渔网的码头区,向着那片被繁华遗弃的角落潜行。
老吉利的绳结铺子,与其说是店铺,不如说是一个用破旧木板和防雨布勉强搭成的窝棚,紧挨着一堵饱经风霜、长满藤壶的废弃防波堤。棚屋里透出一点如豆的昏黄灯光,在海风中摇曳欲熄。
拉姆无声地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在周围警戒。绯夜点了点头,独自一人,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窝棚内部狭小、拥挤,四处挂满了各种粗细、不同编法的绳索和已经完成的复杂绳结。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背影佝偻的老人,正背对着门口,就着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用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指,笨拙而专注地编织着一个复杂的渔网结。
听到门响,老人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今天打烊了……”
绯夜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老人似乎察觉到了异常,缓缓地转过身。他的脸上布满深如沟壑的皱纹,皮肤被海风和岁月侵蚀得如同粗糙的皮革,一双眼睛浑浊不堪。他眯着眼,努力想看清门口不速之客的模样。
当他的目光终于聚焦在绯夜脸上,尤其是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时,老人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震!他手中编织到一半的绳结“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木架上。
“你……你……”老吉利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不……不可能……你……你怎么会……还活着?!不对……你是谁?!”他的话语混乱不堪,眼神中的迷雾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源自记忆深处的恐惧所驱散。
绯夜向前踏出一步,逼近老人。“你认识我。”他开口,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老吉利像是被这句话烫到,猛地摇头,语无伦次:“不!不认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找错人了!快走!”他试图推开绯夜,逃离这个狭小的空间。
绯夜没有阻止他,只是继续用那双深渊般的眸子锁定他,声音低沉而清晰:“‘灰鲟号’……十年前……帕斯纳之后……你看到了什么?”
“灰鲟号”和“帕斯纳”这两个词如同最后的咒语,彻底击溃了老吉利的精神防线。他瘫坐在地,双手抱着头,发出呜咽般的哭声。
“不能说……说了会死的……船长命令……谁都不能说……”他反复念叨着,如同疯癫。
绯夜蹲下身,平视着老人:“告诉我。否则,你现在就会死。”他没有威胁的语气,只是在陈述一个选择。
老吉利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着绯夜年轻却冰冷的面容,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某个令他魂飞魄散的影子。极致的恐惧压倒了对过往誓言的忠诚。
“……火……”他哆嗦着,声音细若游丝,“好大的火……在帕斯纳……我们刚离开港口不久……就看到那边天上……映得通红……像晚霞,但是夜里……”
“……箱子……”老吉利眼神涣散,陷入回忆的恐惧中,“我们那趟……运了一个很重的箱子……船长亲自看管……谁也不让碰……从帕斯纳装船的……后来……后来回到尼斯玛……卸了货……船就坏了……说是要修……再后来……”
他喘着粗气,仿佛接下来的记忆更加可怕。
“……有一天早上……在码头……洗刷船身……就在那边……”他颤抖着指向防波堤外的黑暗海面,“……我们看到……水里飘着个人……是个半大孩子……黑头发……脸白得像纸……就跟你……跟你现在好像……”
绯夜的呼吸几乎停滞。终于触及了核心!
……冰冷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不是记忆,而是近乎真实的生理感受。咸涩的海水灌入口鼻,肺部火辣辣地疼,身体在无尽的黑沉中随波逐流,力量正一点点被抽离……
“我们……我们把他捞了上来……”老吉利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与绯夜脑海中翻腾的冰冷和窒息感重叠,“……还有气,但是昏死着……身上都是伤,像是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又在水里泡了很久……”
……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黑暗,粗糙的触感摩擦着他的皮肤,是缆绳?还是礁石?他被一股力量拖拽着,脱离那吞噬一切的冰冷……有人在他耳边模糊地叫喊,声音充满了惊疑和某种……恐惧?……
“……本来想报告港务……”老吉利继续说着,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继续打开绯夜封闭的记忆之门,“……但是船长……船长他脸色难看得很……他看了看那孩子,又看了看帕斯纳的方向……嘴里念叨着‘麻烦’、‘不该碰的东西’……”
……场景骤然切换!不再是冰冷的海水和陌生的船员,而是颠簸摇晃的小船底舱,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鱼腥和舱底水的恶臭。那个面容模糊、被雨水和海沫打湿的老渔夫——他只知道他叫老欧斯卡,正粗暴地撬开他紧咬的牙关,灌入一口灼烧喉咙的劣质酸酒。那味道辛辣、苦涩。老欧斯卡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小子,算你命大……从哪儿漂来的?”……而他,只能发出嘶哑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疑问:“我……是谁?”……
老吉利的声音与老欧斯卡的影像在绯夜脑中疯狂交织、碰撞!
“……然后……然后就有信使来了……”老吉利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音,“……戴着兜帽……看不清楚脸……很可怕……船长见了都发抖……他们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然后船长就命令我们闭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看清楚了,小子。”老欧斯卡冰冷的声音在另一个记忆片段中响起,他指着巷子里为半块发霉面包厮打的野狗,“这就是活着的代价。感情?那是有钱人才配拥有的奢侈品。”……
“……把孩子……”老吉利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耳语,充满了负罪感,“……随便放在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就是那边的礁石后面……”他指着不远处一片黑漆漆的、在月光下如同怪兽利齿般的礁石群,“……我们……我们把他放在那里……就像……就像扔一件破烂……”
……“活下去,”一个嘶哑而充满绝望的女声在他记忆深处呐喊,带着血与火的气息,“……不能断绝……”……紧接着,是老欧斯卡冷酷的训诫在耳边回响:“要么抢,要么饿死。没有第三条路。”……
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教诲,两个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却又推向不同命运的人,他们的声音和影像在绯夜脑海中激烈冲突,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他是谁?是那个被人在火海中以生命嘱托“活下去”的存在?还是那个被老欧斯卡从礁石边捡回来、教会他如何在泥泞中像野兽般挣扎求生的无名孤儿?为什么“灰鲟号”的人如此恐惧?那个箱子里是什么?戴兜帽的信使又是谁?
“……再后来……”老吉利瘫软在地,无意识地抽噎着,“……船就彻底废了……大家都散了……我不敢说……一直不敢说……那孩子……肯定死了……礁石那里……晚上涨潮……根本活不了……”
……“你命硬。”老欧斯卡在某次他高烧不退、几乎濒死时,守在他身边,用粗糙的手掌试他额头的温度,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复杂情绪,既像是欣赏一件工具的优秀,又仿佛有某种扭曲的关切,“这样都死不了……或许,你真能在这狗娘养的世界里,活出点样子。”……
绯夜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背脊重重撞在挂满绳索的木架上,引得一阵晃动。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不仅仅是记忆的复苏,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过去在他灵魂深处的惨烈战争。被陌生的船只抛弃,又被一个性情难测的老渔夫捡到并塑造成如今的模样……他的存在本身,仿佛就是一个由谜团、抛弃和冷酷塑造的循环。
“大人?”拉姆察觉到了绯夜的异常,低声询问。
绯夜强行压下脑海中翻腾的混乱,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焦油气息的空气,试图用冰冷的现实稳住即将崩溃的心神。他看向地上如同烂泥般的老吉利,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就在这时,拉姆如同鬼魅般闪入棚屋,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大人,情况不对。我们可能被盯上了。”
绯夜眼神一凛。
拉姆快速道:“我发现了这个。”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撮极其细腻的、仿佛闪烁着星辉的银色粉末,粘在他的指尖。“撒在棚屋周围,非常隐蔽,是一种极高端的魔法追踪剂,‘星尘之痕’。通常只有……法师议会的高阶成员才会使用。”
法师议会!
这个名字如同一块冰,投入绯夜的心湖。金雀花公国——那个建立在帕斯纳王国焦土之上、由法师议会幕后操控的冰冷国度——的影子,瞬间与“灰鲟号”来自帕斯纳的航线、那个神秘的箱子、以及戴兜帽的信使联系在一起。难道“灰鲟号”运送的,是与法师议会相关的物品?难道当年帕斯纳的覆灭,背后也有法师议会的影子?他们一直在追查与帕斯纳相关的一切,包括他这个可能的……漏网之鱼?
绯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个名字代表的危险,丝毫不亚于三重教廷,甚至更为直接,因为它与他的起源之地紧密相连!
“清理掉痕迹,立刻离开。”绯夜当机立断。
拉姆点头,迅速动作。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带着尚未从恐惧中恢复的老吉利撤离时,棚屋外,原本呼啸的海风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像是某种细小骨骼被瞬间折断。
拉姆脸色骤变,猛地冲出棚屋。绯夜紧随其后。
棚屋外,月光凄冷。之前被拉姆制伏、捆住并塞住嘴巴藏在杂物堆后的两名负责外围接应的手下,此刻已变成了两具扭曲的尸体。他们的脖颈被一种干净利落到极致的手法扭断,脸上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存在。
没有血迹,没有搏斗痕迹。只有死亡,精准而高效的死亡。
拉姆蹲下身,仔细检查尸体,冰蓝色的眼眸中寒意更盛。“不是教廷的手段,也不是普通杀手。这种手法……干净得可怕。对方是专业人士,而且……可能使用了某种非物理力量辅助,才能如此悄无声息地同时解决两个警惕的成年人。”
绯夜站在尸体旁,海风吹动他的黑发,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看着老吉利那透出昏黄灯光的棚屋,又看看脚下刚刚失去生命的属下。
老吉利不能留了。他知道的太多,而且已经暴露。无论来的是法师议会还是其他势力,他们都绝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活口落入他人之手。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棚屋内,那点如豆的灯火,猛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倏然熄灭。
拉姆闪电般冲回棚屋,片刻后出来,对绯夜缓缓摇了摇头。“死了。看样子是……突发的心悸。但时机太巧了。”
灭口。干净利落,远程,甚至可能无需亲自到场。
绯夜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海风灌满他的衣袍,仿佛要将他冻结在这片充斥着死亡与遗忘的海岸。他刚刚触碰到过往的一角,找到了一把关键的钥匙,转瞬间,钥匙就在他眼前被无形之手碾碎,还搭上了两条属下的性命。
“灰鲟号”……帕斯纳的箱子……戴兜帽的信使……法师议会……金雀花公国……
这些词汇在他脑中冰冷地盘旋、碰撞,如同命运的锁链,一环扣着一环,将他牢牢锁在中央。他离自己身世的起点近了一步,代价是更多的鲜血与更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迷雾。他不仅仅在对抗眼前的敌人,更是在与一段被刻意掩埋、牵扯着王国覆灭与古老力量的历史角力。
他抬起手,体内那股非人的力量再次不安地躁动,并非愤怒,而是一种……仿佛嗅到了同等级威胁存在的、冰冷的警惕。黑剑“噩梦”在背后的阴影中,传来一丝如同远古凶兽低吼般的、沉重而危险的共鸣。
追寻真相的道路,每一步都踏在由谎言、背叛与尸骸铺就的荆棘之径上。而隐藏在历史阴影中的巨兽,已经悄然睁开了眼睛,它的目光,正穿透十年的时光与无数亡魂,冰冷地落在他这个最后的、仍在挣扎的……“意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