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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冕之烬_第3章

地牢暴动的血腥气息尚未在鼻腔中完全散去,便被下城区那永恒、粘稠的腐臭彻底吞没。绯夜·杰克逊与他那支刚刚被暴力收编的队伍,如同一群挣脱了锁链却迷失了方向的亡灵,沉默地行走在迷宫般狭窄而泥泞的巷道里。

月光在这里是吝啬的,被歪斜挤挨的棚屋与纵横交错的破烂绳索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污水横流的地面投下斑驳的暗影。空气浓稠得几乎能用手搅动,劣质麦酒的酸腐、食物变质后的馊臭、人类排泄物的恶息,以及更深层、更顽固的贫穷与绝望的气息,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瘴疠。弗恩克·拉姆,昔日的“刑客”,此刻如同一道真正融入夜色的影子,无声地缀在绯夜身后半步之遥。那柄令人胆寒的镰刀已隐于斗篷之下,唯独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比在地牢时更为锐利,如同猎鹰般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威胁的黑暗角落。“屠夫”博格则带着几名体格最为魁梧的前囚犯,如同驱赶受惊牲口般,押送着这支二十余人、浑身散发着绝望与暴戾的队伍。

他们的出现引起了涟漪,却并非恐慌。下城区的居民对任何形式的骚动与逃亡者都已麻木。那些从破损窗扉或门缝后窥探的目光,大多空洞无神,如同深潭死水。然而,随着队伍深入,窃窃私语开始像瘟疫般在阴影中蔓延。

“看那大块头……是‘屠夫’博格!地牢的闸门难道坏了?”

“他前面那黑发小子是谁?生面孔……像个贵族崽子,可眼神……”

“诸神在上!快看后面那个穿灰斗篷的!是拉姆!‘刑客’拉姆!他怎么和这群人混在一起?还跟在那个小子后面?”

“完了……无论是谁,能把博格打服,让拉姆低头……下城区要变天了。快,去告诉‘豁牙’,收好东西!”

“变天?哼,说不定只是换一拨人来收‘保护费’。等着瞧吧,沃格特‘老猫’的胡子可不是那么好捋的。”

这些低语如同潮湿墙壁上的霉斑,迅速滋生,传递着不安、好奇与根深蒂固的悲观。绯夜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的步伐稳定得仿佛漫步于自家庄园,唯有拉姆的耳廓偶尔轻微颤动,将那些最有价值的信息筛选、储存。

“大人,”拉姆的声音压得极低,与脚下污水沟的流淌声混为一体,“我们过于醒目了。下城区如同一块缓慢腐烂的巨肉,每一只盘踞其上的蝇虫都划定了自己的领域。很快,便会有人按捺不住。”

绯夜的步伐未曾有丝毫迟滞。“你在王都时日不短,拉姆。此地,谁在阴影中发声?”

“‘老猫’沃格特。”拉姆的回答毫无犹豫,“他掌控着下城区近半的走私、窃盗与庇护生意,消息灵通得像他养的那些真正的猫。巢穴就在‘漏壶酒馆’地下,一处如鼠穴般错综复杂的所在。他像蜘蛛一样坐在网中央,靠信息和妥协维系权力,而非纯粹的暴力。”

“很好。”绯夜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便去那里。我们需要他的网。”

漏壶酒馆,与其说是饮酒之地,不如说是一处用腐朽木料与残破砖石勉强堆砌起来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巢穴。门口那块歪斜的木牌上,一个底部带洞的酒壶图案拙劣得近乎讽刺,仿佛在暗示此处连醉梦都是残缺的。当绯夜一行人推开那扇发出垂死呻吟的木门时,内部污浊的热浪与喧嚣如同实质的墙壁,轰然压来。

酒馆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目光——迷蒙的、凶狠的、狡黠的——尽数聚焦于这群不速之客。他们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与囚徒特有的暴戾,足以让最昏沉的醉汉惊醒。

一个身材敦实、脸上爬着狰狞刀疤的汉子,大概是馆内的打手,拎着一根裹铁的木棍晃了过来。“滚出去,渣滓!这里没……”

他的话戛然而止。

绯夜甚至未曾瞥他一眼,只是极轻微地偏了下头。

“屠夫”博格脸上绽开一个纯粹由恶意构成的笑容,他像一头人立的暴熊,未用任何武器,蒲扇般的巨掌直接攫住那打手的脸庞,将其整个身躯如同破麻袋般抡起,狠狠砸向身旁的木桌。

“咔嚓——!”

刺耳的木材断裂声与令人牙酸的骨碎声同时炸响。那打手扭曲的躯体深深嵌入碎裂的木片中,再无动静。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先前几个蠢蠢欲动的身影,悄悄缩回了黑暗中。

“叫沃格特出来。”绯夜开口,声调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角落的耳朵里,“或者,我们亲自下去请他。告诉他,我带来了关于‘锈水’兄弟会未来三天运输路线的情报,以及……守备队朗顿队长对他私下经营的‘小画廊’越来越感兴趣的消息。”

最后那句话,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激起了无形的涟漪。几个看似普通的酒客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人迅速消失在吧台后的阴影里。

短暂的等待后,那扇极不起眼的暗门被推开。一个身着褪色但质地尚可的丝绸长袍、身形干瘦的老者踱步而出。他手中把玩着两只光滑的石球,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审慎与经年累月磨砺出的虚伪热情的笑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浑浊的黄色,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收缩成缝,恰似在垃圾堆中悠然踱步、实则掌控一切的老猫。

“鄙人沃格特,”他打量着绯夜,目光尤其在对方那柄吞噬光线的黑剑与异常年轻却冰冷如石的面庞上停留,最终,扫过沉默如影的拉姆和狞笑的博格,“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组合。不知各位好汉大驾光临,找我这个只想安稳度日的老头子,有何见教?”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仿佛被岁月磨损的沙哑。

“你的地盘,你的人,你的情报网,”绯夜直视着那双猫瞳,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却也不带疾言厉色,仿佛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从现在起,为我所用。”

沃格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石球在掌中转动的速度不易察觉地加快了。“年轻人,胸怀大志是好事。但下城区有下城区的规矩。单凭蛮力,或许能夺下一块肉,却守不住一整张餐桌。我这里,”他轻轻跺了跺脚,“不只是几间破屋子和一群混混,更是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巴。维系它们,需要的是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以及……妥协的艺术。您一来就掀桌子,恐怕……”

“维系?”绯夜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你所谓的维系,不过是建立在‘锈水’格伦对你日益不满、‘影织者’行会试图绕过你直接与中城区交易、以及守备队随时可能因为你上供不够及时而找你麻烦的脆弱平衡之上。”他每说一句,沃格特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转动石球的手指也渐渐僵硬。

“你坐在网中央,沃格特,但你的网正在从内部开始腐朽。”绯夜向前踏出一步,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我能给你的,不是破坏,而是重建。一个更强大、更稳固的秩序。你可以选择继续在你那日渐缩水的王国里当一只担惊受怕的老猫,或者……”他顿了顿,黑眸中闪过一丝近乎残酷的意味,“抓住我的缰绳,成为新秩序的一部分。这并非请求,而是你眼下唯一明智的选择。”

沃格特沉默了,浑浊的猫眼死死盯着绯夜,试图从那深不见底的黑色中找出哪怕一丝虚张声势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一片绝对的、不容置疑的自信。他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并非只有武力,他对下城区权力结构的了解,精准得可怕。这不是一场可以靠拖延和讨价还价来应付的危机。

最终,那紧绷的肩膀垮了下去,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支撑的骨骼。他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吁出一口气,手中的石球也停止了转动。“我……我这把老骨头,或许……是该换个活法了。”他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向着绯夜,深深地、近乎卑微地弯下了腰。“沃格特……以及我的一切,听候您的差遣。”

“清理出足够的地方,”绯夜命令道,语气依旧平淡,“安置我的人。然后,把你所知的一切——王都的暗流、地下世界的脉络、所有有价值的信息——毫无保留地吐出来。从现在起,你的智慧,由我来支配。”

与此同时,地牢的骚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涟漪正沿着尼斯玛下城区错综复杂的脉络,缓慢而确定地扩散开来。

在靠近排污渠入口的一间闷热、布满铜绿管道的房间里,“锈水”兄弟会的首领“铁肺”格伦正听着一名浑身湿透、气喘吁吁的手下汇报。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和铁锈的刺鼻气味。

“……至少二十人,格伦老大,博格带头,像一群被猎狗追的疯鼠!他们干掉了好几个狱卒,冲出来了!”

“博格?那个‘屠夫’?”格伦用一块油腻的布擦拭着一把扳手,粗壮的手臂上青筋虬结,“他倒是命硬。还有谁?”

“最……最吓人的是,‘刑客’拉姆跟他们在一起!像个乖顺的猎犬跟着那个黑头发的小子!”

格伦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那双被炉火熏得发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凝重。“拉姆?他效忠别人了?”这消息比博格越狱本身更令人不安。拉姆是王权的爪牙,是秩序的象征,他的倒戈意味着某种根本性的东西正在崩塌。他沉吟片刻,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去,盯紧‘漏壶’。看看沃格特那只老猫怎么应对。告诉兄弟们,收紧水道闸门,没有我的命令,一滴水也别轻易放给新来的。不管是过江龙还是地头蛇,在这下城区,是龙得盘着,是虎也得先问问我们‘锈水’兄弟会同不同意!”

在一家看似普通的旧衣铺后院,几盏油灯在微风中摇曳,照亮了正在无声练习扒窃口袋、切割钱袋技巧的几个身影。“影织者”行会的负责人,一位被称为“玛莎婶婶”的、面容和蔼身形富态的中年妇女,正听着一个身材瘦小、如同融入墙壁阴影的少年的报告。

“……他们进了‘漏壶’,没出来。博格动手砸了场子,但拉姆没动。然后沃格特就出来了,跟那黑头发小子说了几句话,就……就低头了。”

“低头了?”玛莎婶婶捻着手里一根细如发丝的开锁针,语气平和,眼神却锐利如鹰,“沃格特可不是轻易低头的人。他像只老猫,最懂得审时度势。他能低头,只说明他看到了比失去面子更可怕的后果。”她顿了顿,对阴影中的几个身影说,“暂停所有针对中城区‘金丝雀’们的行动。通知下去,所有人都收敛点,眼睛放亮。这股新来的风,带着铁锈和血腥味,还没定方向。在我们看清之前,别让我们的丝线缠上不该缠的东西。”

而在一条堆满垃圾、名叫“烂泥巷”的狭窄通道里,几个面黄肌瘦的居民聚在一盏昏黄的防风灯下。

“听说了吗?地牢炸窝了!‘屠夫’博格出来了!”

“老天,还有那个‘刑客’拉姆!那个收割囚徒生命的冷血刽子手,他们竟然会一起出现!”

“我看他们跟着那个新来的小子,怕是要有大动作。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

“不太平?什么时候太平过?换谁当头儿,咱们不还是得在这烂泥里刨食?只要征税的爪子别伸得太长,谁当阴影里的王,关我们屁事。”

话虽如此,人们还是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物,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权力的更迭,哪怕是在阴影世界里,也往往意味着底层需要付出新的代价。

下城区边缘一处略显破败的石堡内,王都守备队驻下城区的中队长,正对着一名下属不耐烦地摆手。

“地牢跑了二十几个囚犯?知道了。登记一下,把通告贴出去,赏金照旧。”

“可是队长,里面有‘屠夫’博格,还有……据眼线说,‘刑客’拉姆似乎也叛变了,跟了他们。”

中队长嗤笑一声,给自己倒了杯劣质葡萄酒:“拉姆?那条国王的疯狗?他爱跟谁跟谁!下城区这种粪坑,少一条疯狗,多一群野狗,有什么区别?只要他们不闹到上城区,不惊动那些老爷们的清梦,就随他们咬去。狗咬狗,一嘴毛,还能帮我们清理掉一些不听话的垃圾。告诉兄弟们,加强上城区连接的桥梁和通道的巡逻,至于下面……让他们自己先玩一会儿。”

漏壶酒馆的地下,远比表面看来更为宽广。这里似乎是某个古老建筑遗存的地窖群,被沃格特改造为仓库、牢房与栖身之所。如今,它成为了绯夜麾下这股新生力量最初的巢穴。

囚犯们在博格的呵斥与鞭策下,开始笨拙地清理区域、布置警戒。沃格特则彻底收敛起爪牙,如同最恭顺的仆从,卑躬屈膝地向绯夜与拉姆汇报着他所掌握的阴暗情报。

绯夜静坐于一张粗糙的石椅上,膝上横着那柄名为“噩梦”的黑剑。他聆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精准得如同手术刀。大部分时间,他沉默得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

然而,无人能窥见,在这冰冷的外壳之下,正掀起怎样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波澜。

当沃格特干瘪的嘴唇间,那个地名——“帕斯纳”——仅仅是在谈及邻国覆灭对边境走私的微小影响时——如同一个不经意的嗝逆般滑出时,绯夜感觉自己的胸腔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冰锥刺穿。不是疼痛,而是一种瞬间的、绝对的空洞,随即被某种更庞大、更古老的东西疯狂填满——那是一种混杂着锈迹般陈腐悲伤与龙息般暴虐怒意的洪流,狠狠撞碎了他理智的堤坝。

不是完整的画面,而是炸裂的色块——刺目的金辉(是夕阳?是宫殿的鎏金装饰?)泼洒在惨白的石料上(是拱廊?是地砖?)。

背上传来灼热的触感,不是火焰,是……液体(是血?谁的?),紧接着是刺骨的冰冷(是石板的温度?还是死亡的寒意?)。一只柔软却冰冷的手拂过他的脸颊。

一个女人的声音,嘶哑,变形,却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决绝:“活下去……茨威拉卡……血脉……必……” 后面的话语被金属撞击的锐响和某种东西断裂的脆响淹没。

破碎的光影,模糊的人声,伴随着木材燃烧的爆裂与金属撞击的刺耳轰鸣,如同幽灵般在他脑海深处一闪而逝。他置于剑柄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这自我施加的疼痛成了他此刻唯一的锚点。他能感觉到下颌的肌肉绷紧如铁,仿佛稍一松懈,某种非人的咆哮就会挣脱而出。

帕斯纳……这是什么?一个地方?一个名词?为什么……它会带来这种……感觉?

这愤怒……不属于我。这悲伤……是弱点。那个人说过……“感受是冗余数据,分析它们会降低处理效率。屏蔽它。”

……可那金色的光……为什么……让我觉得……

“……大人?”拉姆敏锐地捕捉到了绯夜那一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紊乱。

他强行切断了这危险的思绪流,用意志力将翻涌的情感重新压回冰封的深渊。当他抬起眼回应拉姆时,那短暂的紊乱已被压制,只剩下眸底深处一丝未能完全抚平的、如同暴风雨后海面的余悸的涟漪。

绯夜眸中的黑色仿佛更深沉了,似有漩涡在其中无声搅动。“继续。”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汇报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当沃格特终于被带离,地下巢穴暂时归于相对的寂静,只余远处囚犯们粗重的呼吸与火把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绯夜挥退了拉姆与博格,独自留在这间最大的石室中。石室陷入了地底特有的、粘稠的寂静。绯夜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沃格特积攒的“宝藏”——那些沾染着污垢与不明来源暗渍的杂物。最终,一柄锈蚀断裂的制式长剑,吸引了他的注意。

它平躺在角落里,与周围的破败融为一体。剑身的断裂处参差不齐,仿佛某种巨大力量粗暴撕扯的结果,陈年的锈迹呈现出血液干涸后的深褐色。

他的指尖,几乎是无意识地,触上了那冰冷粗糙的断口。

轰——!

不是声音,是感觉的洪流,蛮横地冲垮了堤坝。

感官先于理智苏醒。皮肤首先“回忆”起来——那不是地底的阴冷,而是某种流淌的、蜜糖般的暖意(是阳光?)。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腐臭,而是一种清冽的草木气息,混合着某种甜腻到近乎不真实的花香。他“看到”自己——一个臂膀短小而无力的幼童身影,正笨拙地挥舞着一柄粗糙的木棍(是剑吗?)。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着他,并非带来压迫,而是一种奇异的安稳。一个声音,沉稳,带着他无法理解、也无法从欧斯卡那里获得的温度,在指导着什么,话语模糊,唯独末尾的称呼清晰可辨:

“……夜绯。”

这个名字,像一个生锈的钥匙,猛地插入了意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锁孔。

另一个温柔中带着些许嗔怪的女声,轻柔,像羽毛拂过,带着他无法理解的情感:“莫要对他过于严苛,他还只是个孩子……”

温暖被瞬间撕碎。黑暗吞噬一切。身体的记忆是狂奔,是肺叶灼烧般的疼痛,是背上那份温热、粘稠、正飞速变得冰冷沉重的负担。一个女人的声音,破碎,夹杂着血沫的嘶嘶声,贴着他的耳廓:

“别回头……一直跑……”

然后,是坠落。无边的失重感,接着是冰冷刺骨、带着泥腥味的流体蛮横地灌满他的世界……

“呃……!”

他猛地抽回手,仿佛那断刃是烧红的烙铁,指尖甚至残留着一种被虚幻阳光灼伤的幻痛。他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上粗糙的石壁,那坚实的撞击感才将他从溺毙般的幻象中拖拽出来。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不受控制地起伏,额角与鼻翼渗出的冷汗,在昏暗中泛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夜绯……? 这个名字在他脑中回荡,陌生,却又带着一丝锥心刺骨的熟悉感。那是在呼唤谁?那个在虚幻阳光下、显得如此弱小可笑的身影?

那温暖……那光芒……是什么? 这种感觉与他十年来的认知格格不入,像一种恶毒的诅咒,试图软化他赖以生存的冰冷甲胄。

一种根深蒂固的警惕自动升起:这是弱点。是幻觉。是必须斩断的、源于过去的幽灵。沉溺于此,即是毁灭。

如果那幻影中的孩子是我……那么,现在站在这里的我,又是谁? 这个念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晕眩,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崩塌。他赖以认知自我的整个世界——从“杰克逊”的化名到“绯夜”的自称,从地牢的暴徒到眼前的巢穴——都在这一刻变得摇摇欲坠,虚假不堪。

背负的重量……那冰冷的话语……“别回头”…… 碎片化的信息无法拼凑出真相,只留下一种深可见骨、至今仍在隐隐作痛的创伤印记。

他抬起自己的手,凝视着。这双能轻易拧断脖颈、精准挥动“噩梦”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真实”在他的躯壳内激烈厮杀。一种真实由阳光、木剑和温言软语构成;另一种则由黑暗、血污、铁锈与永恒的生存斗争铸就。

“我……是谁?”

他低声自问,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这个问题,不再关乎化名或身份,而是直指存在的核心。答案的重量,似乎足以将他这副由十年残酷岁月锻造的筋骨也一并压垮。他不仅仅是占据了一个阴暗巢穴的逃亡者,他更是一个站在自身命运断崖边、试图从风中捕捉过往回音的彻底的迷失者。

石室门外,弗恩克·拉姆倚墙而立,如同一尊融入阴影的雕像。他清晰地听到了室内那一声压抑的闷响与随后急促紊乱的喘息。他没有踏入,只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他所效忠的,绝非仅仅是一个力量强横的少年。那具年轻的躯壳之内,仿佛正在经历着一场无声的地壳变迁,其下涌动的,是连他这见惯死亡的人都为之悸动的、古老而混沌的黑暗。而他,弗恩克·拉姆,曾经的王国刑客,已然将自身的一切,捆绑于这头巨兽隆隆前行的战车之上。

他的目光投向通道尽头那点微弱的光源,那里连接着外界的混乱、罪恶,以及……一片茫然的未来。

绯夜和他的“爪牙”已投下了它的第一道阴影。而它的主人,才刚刚开始直面自己那破碎不堪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