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停后的空气像浸过尸油,稠得能拧出腥气。林晚蹲在玄真观的断墙下,指腹蹭过掌心的糖渣——那是半块龙形糖画最后的痕迹,被黑雨泡得发黏,嵌进掌心的纹路里,像道洗不掉的疤。
苏兰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指甲刮过青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生锈的锯子在割木头。林晚没回头,她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煞气裹着母亲的气息,一半是冷的煞,一半是暖的药香,两种味道缠在一起,比纯粹的恶更让人窒息。
“晚晚……”
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带着金属摩擦的涩意,却不是无头将军的嘶吼,是苏兰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随时会灭。林晚猛地回头,看见母亲青灰的脸上,左眼的黑气竟淡了些,露出原本的眼白,正盯着她手腕的伤口看,黑长的指甲悬在半空,迟迟没落下。
“妈?”林晚的声音发颤,伸手想碰母亲的脸,却被煞气弹开,指尖传来火烧般的疼。
苏兰的右眼突然剧烈抽搐起来,黑气重新涌上来,盖过了那点微弱的清明。她的嘴角咧开,又变成了无头将军的笑,声音却还掺着苏兰的哭腔:“别碰……煞会……染给你……”
“是守灵!是他骗了我们!”林晚喊着,想把城隍庙的真相说出来,却看见苏兰的身体突然僵住,像被无形的线扯着,猛地转身,朝着城隍庙的方向走去。
巷口的槐树叶又响了,这次不是风动,是守灵的灰布长衫扫过树枝。他手里捏着半截生锈的枪头,枪身上刻着“镇北军”三个字——那是三百年前他麾下士兵的兵器。“她听不见你。”守灵走到林晚面前,鞋尖碾过地上的糖渣,“无头将军的煞一旦占了躯壳,只有两种结局:要么被煞吞了魂,要么跟着煞一起疯。”
林晚的指甲掐进掌心,糖渣混着血渗出来,她盯着守灵手里的枪头:“三百年前,你到底对你的士兵做了什么?”
守灵的眼神暗了暗,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碎玻璃的碴子:“做了什么?当然是让他们‘死得其所’。”他抬手,黑气裹着枪头,在空中划出一道黑痕,“三百年前那场仗,我们输定了,我把他们的魂炼进枪里,才换了个‘战死’的名声——不然你以为,这棵槐树下埋的,为什么是三千具没有魂的骨?”
林晚的胃里一阵翻涌。原来所谓的“复仇”,从来都是守灵的自我欺骗。他不是为士兵讨公道,是为自己当年的自私,找个发泄的借口;沈夜不是诱饵,是他用来解开士兵骨殖封印的钥匙;而这座城的人,不过是他填补三百年前愧疚的祭品。
“你疯了!”林晚抓起地上的断砖,朝守灵砸过去,却被他身边的黑气挡开,断砖在半空中碎成齑粉。
守灵没理她,目光投向城隍庙的方向。那里的黑气已经聚成了巨大的漩涡,无数鬼影在里面挣扎,却不是在进攻,是在被吞噬——无头将军的煞已经失控,开始吞吃守灵炼在骨里的士兵残魂。
“怎么会……”守灵的脸色变了,猛地朝城隍庙跑去,灰布长衫在身后飘着,像面破败的旗,“那是我的兵!是我炼的魂!你不能吞!”
林晚看着他慌乱的背影,突然想起沈夜留在古董店的那面阴骨镜。她之前在城隍庙的乱局里,好像看见铜鼎旁掉了块镜片——是沈夜当初攥在手里的那面,被桃木剑的金光震碎了。
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城隍庙跑。黑雨过后的街道上,到处是散落的鞋、书包,还有凝固的黑血,像幅被墨染坏的画。有个小孩的布偶掉在路边,布偶的脸被煞气染黑,眼睛却还睁着,直勾勾地盯着天空。
城隍庙的院子里,已经成了煞的屠宰场。苏兰倒在地上,一半身体被煞气裹着,一半还在挣扎,手里攥着林正的桃木剑,剑刃已经断了,只剩下半截木柄。林正趴在铜鼎旁,后背被煞气撕开个大口子,青黑的纹路爬满了整张脸,却还死死抓着鼎沿,像是想把里面的煞再逼回去。
守灵正和无头将军对峙。无头将军的铠甲上,缠着无数士兵的残魂,像黑色的锁链,却在慢慢被他的煞吞噬。“你敢吞我的兵!”守灵嘶吼着,枪头刺向无头将军的胸口,却被煞气弹开,枪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断成两截。
“你的兵?”无头将军的声音从铠甲里滚出来,带着三百年的怨,“三百年前,是你把他们的魂炼了喂枪,现在又想把他们的煞炼了喂城——你和那些见死不救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守灵的脸瞬间白了,踉跄着后退,撞在槐树上。槐树皮上的红色纹路突然亮起来,却不是之前的暖光,是冷的黑,顺着守灵的后背爬上去,钻进他的七窍里。“不……不是这样的……”他喃喃着,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沈夜当初那样,一点点消散在煞气里,“我是为了他们……为了他们……”
他的声音最后变成了一声叹息,和槐树叶的响混在一起,再也听不见了。
林晚在铜鼎旁找到了那片阴骨镜碎片。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还沾着沈夜的淡青鬼气,像层薄霜。她想起沈夜当初拿着整面镜子时,镜子里只有漆黑,现在碎片却映出了东西——不是她的脸,是沈夜的虚影。
虚影里的沈夜还穿着校服,手里拿着那半块化了的糖画,站在巷口的槐树下,雨落在他身上,没留下半点湿痕。他好像在笑,又好像在说话,却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动着,像在说“甜吗”。
“甜……”林晚对着碎片轻声说,眼泪落在碎片上,“甜的,你尝尝……”
碎片突然“滋啦”一声,映出的虚影开始扭曲,淡青的鬼气像被火烧一样,慢慢变成黑色。林晚抬头,看见无头将军的煞已经裹住了整个院子,苏兰和林正的身体早就没了动静,只有黑气在他们的躯壳里进进出出,像在啃食最后的魂。
“沈夜……”林晚攥紧碎片,突然想起沈夜口袋里那张碎了的平安符,想起他送她回家时,指尖的温度,“我错了……我不该骗你……”
碎片猛地炸开,溅起的玻璃渣扎进林晚的掌心,和糖渣、血混在一起。沈夜的虚影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空气中的腥气,还有无头将军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林晚没有跑。她靠在铜鼎上,看着无头将军的铠甲在煞气里泛着冷光,看着他手里的长刀举起来,刀身上还沾着守灵的残魂。她想起沈夜最后那句“我本来就不是人”,想起他从来没对她动过手,哪怕知道她的算计。
长刀落下时,林晚闭上了眼睛。她好像又闻到了草莓味的面包香,又看见了巷口的槐树叶,又听见了沈夜的声音,轻得像雨落在糖画上:“没关系。”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感觉掌心的糖渣好像化了,甜意顺着血渗进骨里,成了她这辈子最后记住的味道。
天彻底黑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煞气像乌云一样裹着整座城。无头将军站在城隍庙的屋顶上,手里的长刀指着天空,却不知道该砍向哪里——他的怨没了,仇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煞,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槐树下的泥土里,有颗小小的糖渣,被煞气裹着,却没被吞噬,像粒埋在黑土里的种子,永远也长不出花来。
这座城,成了永远的死城。没有活人的气,没有鬼的魂,只有煞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个找不到终点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