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塞纳河的流水,悄无声息地裹挟着蒙马特尔的岁月向前奔涌。曾经喧嚣的“洗衣船”似乎也沉淀了几分疲惫,木质的楼梯在踩踏时发出更显衰败的呻吟。陈醒的画室,如今更像是一座被遗忘的墓穴,埋葬着他那不被理解的清醒与挣扎。
《镜厅》系列完成后的几年里,陈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那场倾尽灵魂的创作,仿佛燃尽了他生命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烛芯。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不再与人交流,靠着偶尔接到的、绘制最廉价商业广告画或修补旧画的零活勉强维持生计,换取一些黑面包、土豆和必不可少的颜料。他的肺病在巴黎阴冷潮湿的冬季里反复发作,咳嗽声在空荡的画室里回荡,如同破旧风箱的嘶哑抽动,常常持续整个夜晚。
他的身形佝偂得厉害,曾经锐利的眼神也变得时常涣散,只有在偶尔望向那些被白布覆盖的《镜厅》画作时,才会闪过一丝微弱而复杂的亮光——那里面有完成使命的释然,有无人理解的孤独,也有对自身命运的深深悲悯。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镜厅”中的“演出”即将落幕。肉体的衰败无可逆转,如同剧本上早已写定的结局。他并不恐惧死亡,从顿悟的那一刻起,死亡在他眼中便只是“交卷”,是这场漫长而荒谬考试的必然环节。他唯一牵挂的,是他留下的这些画作——这些他用灵魂铸就的、指向真相的“镜痕”,能否在“拂镜人”的无形之巾拂过之后,侥幸留存下来,并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另一个“识镜者”发现?
他尝试过寻找传承者。他曾鼓起勇气,主动接触过几位他认为思想不那么僵化、对神秘主义或新兴哲学有所涉猎的年轻评论家或艺术杂志编辑。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防尘布的一角,向他们展示《镜厅》中的片段。
然而,结果总是令人失望。大多数人礼貌地表示“难以理解”、“过于悲观”或“缺乏技术上的创新性”。一位颇有名气的评论家在短暂的惊讶(或许是惊吓)后,在他的专栏里用隐晦的笔调提及了陈醒和他的《镜厅》,称之为“一个孤独灵魂在世纪末的谵妄幻象”,“充满了启示录般的绝望气息与对理性世界的恶意解构”,并断言其“毫无市场价值,仅作为病理学或神秘学研究的个案或许存在意义”。
这篇评论并未给陈醒带来任何名声,反而坐实了他在蒙马特尔圈子里“疯子画家”的名声。偶尔会有几个好奇的、追求刺激的年轻艺术家或附庸风雅的古怪收藏家,循着名声找来,想一睹“疯子的杰作”。他们走进这间充满霉味和松节油气息的画室,看着那些令人不安的画面,发出几声夸张的惊叹或故作深沉的沉默,但最终都摇着头离开。没有人真正理解,也没有人愿意收藏这些“不祥”的作品。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一次次被现实的冷水浇熄。陈醒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他将真相加密在画作中,却连让这加密的信息被人看到,都如此困难。“照影之庭”的规则,似乎不仅作用于记忆的清除,也作用于对“异见”的排斥与屏蔽。整个社会审美与认知体系,仿佛都是这巨大幻象的一部分,本能地排斥着任何试图揭露其本质的声音。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任由这些画作随着自己的死亡而一同湮灭之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那是一个春日略带暖意的下午,一位名叫伊莎贝尔·劳伦特的女士经过多方打听,找到了他的画室。她年纪约莫四十岁,衣着并不华丽但质地精良,举止沉静,眼神中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好奇与洞察力。她是一位并不十分富裕但品味独特的私人艺术赞助人,同时也是几家先锋文学杂志的匿名撰稿人,对非主流的、带有哲学思辨意味的艺术作品有着浓厚的兴趣。她正是看到了那位评论家文章中“启示录般的绝望气息”和“对理性世界的恶意解构”这几个词,才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她没有像其他访客那样带着猎奇或评判的目光。她静静地走进画室,在陈醒沉默的许可下,逐一揭开了覆盖在《镜厅》系列画作上的防尘布。
她站在那些巨大的、充满破碎镜面、扭曲影像和冰冷几何结构的画布前,沉默了许久许久。她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厌恶,也没有故作高深。而是一种越来越浓的、仿佛被某种巨大而悲伤的真相击中的震撼。
“陈先生,”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我无法用语言描述我看到了什么。这不仅仅是绘画……这像是……像是透过一扇破损的窗户,窥见了世界运行背后的……冰冷机械。这些镜子……这些影子……还有那些隐藏在深处的……‘东西’……”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拂镜人”的阴影。
陈醒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紧紧盯着伊莎贝尔,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说明。这个人,她感受到了!她或许无法用逻辑解读,但她的灵魂,接收到了画作中蕴含的那份关于“虚幻”与“循环”的悲凉信息!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伊莎贝尔·劳伦特没有被画作中令人不安的气息吓退,反而被其中蕴含的惊人力量与深度所折服。她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几乎是象征性的,刚好够陈醒支付拖欠的房租和购买一些药物),买下了整个《镜厅》系列,以及陈醒后期一些相关的素描手稿。她向陈醒保证,她不会将这些画作出售给不懂它们的人,也不会将它们藏匿起来。她计划在自己的家乡,一个外省的小城市,筹建一家小型的、非营利性的私人艺术馆,专门收藏和展示那些被主流忽视、却具有独特精神价值的作品。《镜厅》系列,将成为这家未来艺术馆的镇馆之宝。
陈醒没有讨价还价。对他而言,金钱毫无意义。他唯一在乎的,是这些凝聚了他顿悟与心血的“镜痕”,能够被保存下来,能够有机会被后世看到。伊莎贝尔的承诺,无疑是最好的归宿。
画作被运走的那天,陈醒站在空荡了许多的画室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留下的烙印,已经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避风港。尽管前路依旧渺茫,尽管他本人即将迎来“被拂拭”的命运,但至少,他成功地在这“蓝星考场”的文明图景上,用视觉的语言,刻下了第二道清晰的、指向同一真相的“镜痕”。这道“镜痕”与前世留下的文字《镜喻》相互呼应,一者诉诸哲思,一者诉诸直觉,共同构成了一个跨越时空的、指向世界虚妄本质的隐秘坐标。
他走到窗边,望着蒙马特尔熟悉的街景,此刻在他眼中,那依旧是无数破碎镜面的拼贴。但他心中已无太多波澜。使命已完成,剩下的,只是等待最后的钟声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