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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重镜界_第18章

当最后一笔带着金属般冷光的颜料,被小心翼翼地点在那幅最大的、描绘着无限镜厅深渊的画布角落时,陈醒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中的画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沾满颜料的地板上。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缓缓滑坐在地。

他抬起头,望着画室里这七八幅已经完成的《镜厅》系列画作。它们如同一个个沉默的窗口,通向一个常人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的恐怖真相。画布上,那些破碎的镜面、扭曲的影像、冰冷的几何网格、以及隐藏在深处的“拂镜人”阴影,共同构成了一幅令人窒息的、关于世界本质的图景。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灵魂压垮的疲惫感,混合着一种奇异的、虚脱般的平静,席卷了他。持续数周乃至数月的精神亢奋与体力透支,此刻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个被掏空的、脆弱不堪的躯壳。

然而,与这肉体的极度疲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内心那无比清晰的、情感上的确信。

不需要逻辑严密的论证,不需要考古发现的佐证。通过这次倾尽所有的创作,通过那与《镜喻》频率共振的“通灵”状态,他已经用整个灵魂去感受并确信了——

眼前这个世界,巴黎的浪漫,蒙马特尔的喧嚣,人们的爱恨情仇,乃至他自身的存在……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宏大、精密、却无比残酷的幻影。是“万重镜界”中无数倒影之一。是“照影之庭”里正在上演的一出永恒剧目。而他,以及他所见的所有人,都不过是这镜中影像,随着“拂镜人”的无形之巾拂过,便生灭流转,遗忘前尘,周而复始。

巨大的悲悯,如同冰冷的岩浆,在他心中缓缓流淌。他看向窗外,夜色中那些匆匆走过的行人,那些在咖啡馆里纵情欢笑的人们,那些为爱情哭泣、为名利奔波的灵魂……在他的眼中,他们不再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一群群沉浸在最深沉的梦境中、对自己可悲处境一无所知的沉睡者。他们追逐着镜中的幻光,为幻影的得失而喜怒哀乐,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设定在这无尽的循环之中,被那无形的“拂镜人”冷漠地观察着,评估着,并在“交卷”时刻被无情地“拂拭”干净。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亘古的孤独感,将他紧紧包裹。他是“识镜者”,是少数从集体梦境中短暂惊醒的人。但这清醒带来的不是力量,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无力与孤独。他看穿了幻象,却无力打破它;他知晓了真相,却无人可以分享。他像一个被遗弃在无尽镜厅中的孩子,只能对着自己的回声,发出无人能懂的呓语。

《镜厅》系列,就是他这孤独呓语的物质化呈现。是他作为一个清醒的囚徒,在牢狱的墙壁上,用尽生命刻下的、关于牢狱本身结构的记录。是他留给这个“蓝星考场”的,另一道独特的、以视觉艺术为载体的“镜痕”。

几天后,当陈醒稍微恢复了一些体力,他做了一件在旁人看来更加不可理喻的事情。他并没有试图将这些倾注了心血乃至生命的画作送去任何沙龙或画廊——他知道那只会自取其辱。 instead, 他邀请了少数几个在蒙马特尔还算谈得来、或者说至少不会当面嘲笑他的“邻居”艺术家,来他的画室“看看新作”。

结果可想而知。

那些崇尚立体主义分解结构的艺术家,看着画中扭曲的、不符合任何主义规范的镜面碎片,皱起了眉头。那些迷恋野兽派狂野色彩的同行,则对画面中那种压抑的、非自然的冰冷色调感到不适。更多的人,则是纯粹的困惑与排斥。

“陈,你这画的是……什么?地狱的景象吗?”

“这线条太尖锐了,看得人很不舒服。”

“色彩也……很奇怪,感觉不像我们这个世界的颜色。”

“那个阴影是什么?藏在画面里的怪物?太晦涩了!”

“老朋友,你是不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或者去看看医生?”

没有理解,没有共鸣,只有礼貌的沉默、尴尬的敷衍,或是直白的批评。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些混乱、阴暗、令人不安的图案,无法解读其背后蕴含的惊天秘密与深沉悲悯。

陈醒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他甚至没有试图去解释。他知道,对于沉睡在梦境中的人,试图去描述梦外的真实,是徒劳的,甚至会被视为打扰了他们的美梦。他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将那些画作重新盖上了防尘布,如同埋葬一个个不被理解的秘密。

《镜厅》系列,就这样被遗弃在了“洗衣船”那间破旧的画室里,与灰尘、松节油以及主人的孤独为伴。它们没有被销毁,也没有被展示,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一个埋藏在世界表皮之下的、关于虚幻与轮回的视觉炸弹,等待着在未来某个不可知的时刻,被另一个具备同样感知频率的“有缘人”发现,并再次引爆。

陈醒站在画室中央,看着那些被白布覆盖的画作,如同看着自己刚刚死去的孩子。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他。看穿了真相,表达了真相,然后呢?他依旧被困在这“镜厅”之中,依旧要面对贫困,面对孤独,面对那终将到来的、“被拂拭”的命运。

顿悟带来了清醒,也带来了更深的绝望。他就像一个提前知道了剧本结局的演员,却依旧不得不站在舞台上,按照剧本,演完自己那悲哀的角色。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这场注定被遗忘的“考试”,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对幻象深信不疑的、麻木而“幸福”的沉睡状态了。清醒,成了他此生无法摆脱的、最沉重的枷锁。而属于落魄画家陈醒的,充满了挣扎与叩问的余生,才刚刚在这清醒的痛苦中,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