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书阁

万重镜界_第17章

《镜喻》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已然成了陈醒画室里的“圣经”。它被放置在唯一一张干净的木凳上,仿佛一个沉默的圣坛。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气味中,似乎也混入了那旧纸张特有的、带着霉味与智慧的陈腐气息。陈醒不再像初读时那样逐字逐句地分析,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将它摊开在身边,仿佛需要它散发出的那种奇异的“频率”来为他的创作“护航”。

他的画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在旁人看来几乎是彻底癫狂的变化。那些为了生计而画的明信片和肖像速写,被他压缩到了最低限度,成了维持这具肉体存续的、令人厌恶的必要劳动。他将所有的心力、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一幅规模空前、构思也前所未有的画作之中。他计划创作一组系列油画,并已将其命名为——《镜厅》。

画室的地板上,摊开着几幅巨大的、已经绷好的画布。它们不再是传统的矩形,有些边缘被刻意处理成不规则的碎裂状,仿佛是从某个更大的整体上强行撕裂下来的碎片。画布上已经铺就了底色,不是巴黎天空的蓝,也不是塞纳河水的绿,而是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幽暗,其间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如同电子扰流般的细微色彩闪烁——这是他试图描绘的“镜厅”本身的基底,那承载无数幻象的虚空。

陈醒站在画布前,身上那件沾满颜料的外套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他头发凌乱,眼窝深陷,但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狂热光芒。他一手握着调色板,上面挤满了大量非自然的颜色——冰冷的金属灰、令人不安的幽蓝、象征能量流动的刺目亮黄、以及大片压抑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暗红。另一只手则同时抓着几支画笔和一把造型奇特的画刀。

他并没有立刻动笔,而是闭上了眼睛。他在调动那种“异常感知”,试图主动去“聆听”色彩的“低语”,去“观看”线条背后隐藏的“韵律”。

他回想着《镜喻》中的字句:“……万镜相映,生无穷影……拂镜人持无形之巾,时时拂拭……”

渐渐地,在他闭目营造的黑暗视野里,奇异的景象开始浮现。这不是视觉,而是一种更直接的、由灵魂感知到的“内视”。

他“看”到了!那些日常生活中流动的、代表欲望与情绪的浑浊色彩流,此刻在他感知中被剥离了表象,显露出其更本质的结构——它们不再是混沌一片,而是构成了无数个细小的、不断生灭的漩涡。每一个欲望的升起与满足,每一次情绪的波动与平复,都对应着一个漩涡的旋转与停滞。而这些无数的漩涡,又彼此勾连,构成了更大、更复杂的环状结构,一环套着一环,无始无终,如同一个自我吞噬的怪蛇,永恒地循环着!

轮回之环!

这个概念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不是通过逻辑推导,而是通过艺术家的直觉,直接“看到”了其存在的形态!那困扰了前世神话学者陈醒的“循环”概念,此刻在他——画家陈醒的感知中,化为了具体、冰冷、令人窒息的视觉图式!

紧接着,他感知中的“线条”也发生了变化。现实世界中建筑物的轮廓,人物的剪影,乃至光与影的分界线,都开始扭曲、变形。它们不再遵循欧几里得几何学,而是呈现出一种分形的、无限重复的,同时又带着某种精密机械感的网格结构。这网格无处不在,渗透进万事万物,仿佛是整个世界的骨架,或者……牢笼的栅栏!

“镜面……这就是镜面的接缝……是‘照影之庭’的 structural framework(结构框架)……”他无意识地低语,声音沙哑而颤抖。

他猛地睁开眼睛!现实世界在他眼中已彻底变样!蒙马特尔的屋顶、远处的圣心教堂、窗外的行人……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由无数破碎的、角度诡异的镜面拼凑而成的幻象!每一个镜面都在映照其他镜面,衍生出无限嵌套、光怪陆离的倒影,真假难辨。而在这些镜面幻象的缝隙深处,在那无尽的、幽暗的基底之中,他仿佛能感觉到一些巨大的、冷漠的、如同精密仪器部件般的阴影在缓缓移动,它们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维护着这镜厅的“秩序”。

拂镜人!

巨大的惊骇与一种印证猜想的战栗感,让他几乎握不住画笔。他感到自己不再是站在一间破旧画室里,而是悬浮在一个冰冷、浩瀚、由无限镜子构成的宇宙之中,脚下是虚无,头顶是更多的镜子,而那些非人的“管理员”,正用毫无情感的目光,穿透层层镜面,注视着每一个“影像”的挣扎。

他不再犹豫。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创作冲动,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他扑向画布,不再思考构图、色彩理论、美学原则。他完全被那种通灵般的状态所驱使。他用大号排刷蘸满那幽暗的基底色,疯狂地涂抹,营造出深不见底的背景。然后用画刀刮出尖锐、碎裂的线条,勾勒出“镜面”的边界。他用小笔触点缀那些刺目的亮色,代表镜中幻象的浮光掠影,以及灵魂在轮回漩涡中偶尔迸发的、微弱的痛苦或欢愉。

他画街道,但街道是由扭曲的、映照着无数变形面孔的镜面铺就;他画咖啡馆,但咖啡馆里的桌椅和人群都融化在相互反射的破碎光影里,面容模糊,如同即将消散的幽灵;他画自画像,但画中的他自己,身体也是由碎裂的镜片构成,映照出周围扭曲的世界,眼神中充满了茫然与一种试图看穿镜面的挣扎。

在每一幅画的深处,在那最幽暗的角落,或者隐藏在层层叠叠的镜面反射之中,他都用极其隐晦的笔触,添加了那些“拂镜人”的阴影——它们有时像是一道掠过镜面的、非自然的光痕,有时像是隐藏在几何网格背后的、巨大的齿轮轮廓,有时则仅仅是一种弥漫在画面中的、令人不安的“被注视感”。

他日夜不停地画,饿了就啃几口硬面包,渴了就灌几口凉水,困极了就倒在画布旁的破垫子上和衣而眠。画室里回荡着他粗重的喘息声,画笔与画布摩擦的沙沙声,以及他偶尔无意识发出的、充满痛苦或明悟的呓语。松节油的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与一种精神高度燃烧后产生的、近乎神圣又近乎癫狂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他并不知道,他此刻捕捉到的“色彩低语”和“轮回之环”,正是附着在《镜喻》这本书上,由前世神话学者陈醒留下的、微弱却纯净的“思想波动”(镜痕)。他正以艺术家的方式,直接与自己的前世对话,接收着那份跨越了生死与遗忘的、关于世界真相的悲凉信息。他不仅仅是在创作,他是在用一种全新的感官语言,翻译着那份被加密的真相。

《镜厅》系列,就在这种近乎自我燃烧的状态下,一幅接一幅地诞生。它们不是美的,至少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美。它们是扭曲的、压抑的、充满撕裂感的,仿佛是将一个清醒的灵魂在幻象地狱中的所见所闻,强行拓印到了画布之上。每一笔,每一抹色彩,都是他对这个“蓝星考场”无声的控诉,也是一个“识镜者”在彻底沉沦前,所能发出的、最强烈的灵魂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