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书阁

万重镜界_第15章

二十世纪初的巴黎蒙马特尔,是一个流淌着苦艾酒、廉价颜料与狂野梦想的漩涡。高耸的圣心大教堂如同巨大的白色贝壳,吸附在山顶,冷漠地俯瞰着脚下这片混乱而炽热的街区。狭窄、陡峭的石板路两侧,咖啡馆永远人声鼎沸,空气中混杂着烟草、咖啡渣、葡萄酒的酸腐以及流浪手风琴拉出的、带着几分戏谑与忧伤的调子。这里是落魄艺术家、诗人、梦想家和骗子们的临时避难所,也是他们灵魂的角斗场。

陈醒,便是这无数挣扎的灵魂中的一个。

他栖身于一座被称为“洗衣船”的破旧木结构楼房里——这名字源于它曾经的功能,如今则是穷艺术家们廉价的巢穴。他的房间在顶楼,狭小、低矮,冬天像冰窖,夏天如蒸笼。唯一的窗户正对着另一面斑驳脱落的墙壁,阳光只有在特定的、短暂的时刻才能勉强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一小块吝啬的光斑。房间里充斥着浓烈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气味,画布、颜料管、揉成一团的废稿堆得到处都是,几乎无处下脚。墙壁上钉着他的一些习作,炭笔勾勒的人体,色彩大胆的静物,还有几张试图捕捉蒙马特尔街景的、笔触狂放的小稿。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些。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睡眠不足,在他不到三十岁的脸上刻下了疲惫的痕迹。头发乱蓬蓬的,似乎总是沾着些许干涸的颜料。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沾满各色颜料点、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外套,袖口已经磨损起毛。但他的眼睛,那双深褐色的、时常显得有些迷茫的眼睛,在偶尔抬起时,会闪过一种异常锐利、近乎穿透性的光芒。

与周围那些沉溺于酒精、谈论着立体主义、未来主义等新潮流的艺术家不同,陈醒是沉默而孤僻的。他很少去咖啡馆参与那些无休止的争论,也几乎不向任何沙龙提交作品。他靠在旅游区给游客画速写肖像,或者批量绘制那些千篇一律、描绘巴黎铁塔和圣母院的明信片来换取勉强糊口的法郎。这份工作枯燥而卑微,但却能给他留下大段无人打扰的时间,去进行他真正感兴趣的、不为人知的探索。

陈醒对色彩和线条,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超越常人的敏感。这并非学院派教导的关于构图、透视、光影的知识,而是一种更本源的、近乎通灵般的感知。

在他眼中,这个世界,蒙马特尔喧嚣的街道,咖啡馆里喧闹的人群,甚至天空流动的云彩,都并非它们表面呈现的样子。他总能“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人群涌动时,并非简单的肉体移动,而是无数道浑浊的、代表着不同欲望与情绪的色彩流在相互冲撞、融合、分离。焦虑是刺眼的柠檬黄夹杂着不安的猩红;虚荣是浮夸的、易碎的虹彩;麻木是沉滞的、毫无生气的灰褐色。这些色彩如同有生命的流体,从每个人身上散发出来,交织成一片庞大而混乱的、无形的沼泽。

建筑物的线条也并非静止。石墙的轮廓在他眼中有时会微微扭曲,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看不见的水波;街角的路灯投射下的阴影,偶尔会呈现出不符合光学原理的、过于规整的几何切割感,像是某种巨大而精密的机器投下的结构性阴影。

整个世界,仿佛覆盖着一层极薄的、颤动的“纱”。这层“纱”由无数细微的色彩波动和几何韵律构成,遮蔽着某种更深层的、他无法直接触及的“真实”。而他的画笔,当他真正沉浸于创作,而非绘制那些讨好游客的明信片时,似乎能偶尔、极其偶然地,挑动这层“纱”,窥见其下惊鸿一瞥的……冰冷结构。

这种感觉让他困惑,也让他着迷。他将其归结为艺术家特有的、过于发达的感知力,一种“天赋”,或者更可能是一种“诅咒”。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因为说出来只会被当作疯子。但他内心深处,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日益强烈——他不想仅仅描绘这层“纱”上的浮光掠影,他想要撕开它,他想用颜料和线条,去捕捉、去表达那隐藏在表象之下的、世界的骨骼与脉搏!

这种冲动驱使他进行着一些在旁人看来完全无法理解的创作。他会连续几天对着一面空白的墙壁发呆,然后突然在画布上涂抹大片压抑的、仿佛宇宙背景般的深黑与幽蓝。他会在画了一半的、相对写实的街景上,突然用刮刀铲去颜料,重新覆盖上扭曲的、如同碎裂镜面般的几何色块。他画中的人物,常常没有清晰的面容,身体被拉长或压缩,融入背景那片不安的色彩流动之中,仿佛他们本身就是这巨大幻象的一部分,而非独立的个体。

这些画作堆在房间角落,无人问津。画廊老板们看到只会摇头,评论家们则会报以轻蔑的嘲笑。他被视为一个没有才华却故弄玄虚的怪人,一个注定要被蒙马特尔这个梦想熔炉淘汰的渣滓。

然而,陈醒并不在意这些。一种更深层的、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笃定感支撑着他。仿佛他来到这个世界,拿起画笔,并非为了名利,而是为了完成某种更重要的、与生俱来的使命。他常常在深夜,对着那些未完成的、充满挣扎痕迹的画布,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与悲伤,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他也曾这样孤独地、固执地,试图用某种方式,去叩问同一个无解的问题。

他并不知道,这种对表象之下的“真实”的执着追寻,这种对异常“色彩流动”和“几何韵律”的敏感,正是他灵魂在无数次轮回中,尤其是上一世作为神话学者深刻顿悟后,残留下来的一道极其深刻的“镜痕”。他所在的这个“蓝星考场”,虽然时代变迁,地域转换,但那套运行“幻象”的底层规则并未改变。他只是换了一种身份,换了一种工具,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踏上了同一条探寻真相的荆棘之路。

窗外的巴黎,灯火阑珊,塞纳河水无声流淌。陈醒站在他那狭小画室的窗前,望着楼下街道上那些如同色彩流体般移动的人群,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一种莫名的、指向虚无的使命感,同时包裹了他。他拿起一支炭笔,在空白的画纸上无意识地勾勒着,线条扭曲盘旋,最终形成一个模糊的、仿佛无数面镜子相互映照的复杂结构。他自己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只觉得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低声呼唤,指引着他,走向一个未知的、或许同样充满惊骇的顿悟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