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锋的道路，是用尸体铺就的。
身体早已超越了疲惫的极限，全凭一股求生的本能和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在驱动。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嘶吼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硝烟的灼痛和血腥味。耳朵里除了持续的轰鸣，什么也听不见。
陈醒扑倒在一个刚被炮弹炸出的弹坑里，冰冷的泥水瞬间淹到了他的胸口。弹坑边缘，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斜挂着，暗红色的液体正缓缓滴落，融入泥浆。
他刚刚目睹，跑在他前面的“老烟枪”，被一梭子机枪子弹打得如同破布般抖动，然后软软地栽倒，再无声息。那张总是骂骂咧咧的脸，最后凝固的是一种纯粹的、原始的惊骇。
还有那个做过“光点河流”梦的年轻士兵，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一发落点极近的炮弹彻底撕碎，蒸发了。
死亡在这里是如此的廉价和随机，毫无道理可言。
陈醒死死抓着手中的步枪，冰冷的金属触感是他与这个世界仅存的、实在的联系。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但另一种情绪——一种对自身命运彻底失去掌控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混合着一种想要撕裂这荒谬现实的愤怒，正在心底疯狂滋长。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要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走向屠宰场？凭什么他们的生死，要由那些从未见过前线泥沼的大人物，在地图上轻描淡写地决定？
这种被无形的大手随意拨弄的感觉，让他恶心，让他暴怒！
他猛地想起自己心底那份时常涌现的空洞感。此刻，这空洞仿佛被眼前的残酷景象填满，变成了一种清晰的认知——他的人生，从出生到被送上战场，似乎一直都被某种无形的、冰冷的规则所支配！读书时有一套规则，当兵了有另一套，但核心从未改变：他从来都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这战场，这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精密运转却无比残酷的机器！而他们，都是这机器里微不足道、可以随时替换的零件！
这个认知让他不寒而栗。
“噗！”
一声闷响。
陈醒猛地转头，看到弹坑里另一个士兵的钢盔被流弹击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那士兵一声未吭，直接瘫软下去，鲜血从钢盔下沿汩汩流出。
紧接着，陈醒感到左大腿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被烧红的铁棍贯穿。他低头看去，军裤被撕开一个洞，鲜血正迅速涌出，染红了周围的泥水。
中弹了！
剧痛反而刺激了他近乎麻木的神经。
不能死在这里！
至少，不能像这样，作为一个连自己命运都看不清楚的糊涂鬼死去！
他要活下去！他要去弄明白，那支配一切的、该死的规则，到底是什么！
强烈的求生欲混合着探究真相的执念，化作一股蛮力。他咬紧牙关，扯下腰间的急救包，胡乱地将绷带缠在血流如注的大腿上。然后，他艰难地抬起头，观察着弹坑外如同炼狱般的景象。
敌人的机枪火力像一把无形的镰刀，收割着任何试图移动的目标。进退都是死路。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具尸体旁，那枚帝国制式的长柄手榴弹上。
赌一把！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猛地半蹲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手榴弹朝着机枪火舌喷吐的方向奋力投去！
“轰！”
爆炸的烟尘暂时遮蔽了对方的视线，机枪声戛然而止。
机会！
陈醒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拖着一条几乎失去知觉的腿，拼命跃出弹坑！他不再遵循既定的冲锋路线，而是凭借求生的本能，连滚带爬地冲向侧翼一片相对低洼、布满弹坑和焦黑树桩的区域。
子弹“嗖嗖”地擦着他的身体飞过，打在周围的泥土里，噗噗作响。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道方向在哪里。左腿的伤口因为剧烈的运动彻底撕裂，鲜血浸透了裤管，每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一个暗红的脚印。失血和剧痛让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天旋地转。
他终于冲进了一片被炮火反复洗礼过的森林废墟。焦黑的树干东倒西歪，如同大地的尸骸。
体力彻底耗尽，他被一段焦枯的树干绊倒，脸朝下重重摔进一片泥泞和灰烬之中。
世界，陡然安静了。
远处的枪炮声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趴在冰冷的地上，感受着生命随着鲜血一点点流逝。
要结束了吗？
像老烟枪，像那个年轻的士兵，像无数不知名的战友一样，默默无闻地死在这异国的泥沼里？
带着那份至死都无法填补的空洞和困惑？
强烈的不甘，如同最后的火焰，在他即将熄灭的意识中燃烧。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边界，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发生了。
他感到自己的“感知”，正在从那具剧痛、冰冷、沉重的肉体中抽离出来。
一种轻飘飘的、仿佛挣脱了枷锁的感觉。
他“看”到自己趴在地上的、一动不动的身体。“看”到周围焦黑的树林和远处明灭的炮火。
然后，视角被无限拉高。
他“看”到整片战场，如同一个巨大而复杂的、布满沟壑和移动斑点的模型。那些斑点（是士兵吗？）在模型中闪烁、移动、然后熄灭。
一条浩瀚无垠的、由无数微弱光点汇聚成的发光河流，横亘在“模型”的上方，散发出柔和却冰冷的光芒。战场上那些熄灭的斑点，正化作新的光点，不由自主地被这条河流吸纳，向着未知的远方流淌。
而在那光之河流的更远处，一张覆盖了整个天地视野的、隐约闪烁着令人不安的幽蓝光芒的巨大网状结构，若隐隐现！
这是……什么？
极致的、源自灵魂本能的恐惧和排斥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这微弱的意识体剧烈震颤！那巨网散发出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禁锢和终结的气息！
他不想过去！他不想被那河流带走！不想靠近那张网！
他拼命地想要挣扎，想要后退，但他的意识体在这宏大的景象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根本无法抵抗那强大的、源自发光河流的牵引力。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彻底卷入河流的瞬间，他仿佛感觉到，在河流的“岸边”，有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注视”，扫过了他。
那“注视”没有任何情感，如同在清点流水线上的物品。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强大的拖拽力猛地传来！
他的意识被瞬间拉入那条光点汇聚的洪流，在无数茫然、痛苦、麻木的光点中翻滚、沉浮。周围的景象变得扭曲、破碎，无法理解。
在彻底失去所有感知的前一刻，他最后“感受”到的，是那张覆盖一切的、幽蓝光芒闪烁的巨网带来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威压，以及那份被非人存在“注视”过的、冰冷的异样感。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对的……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