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书阁

帝阙1_第10章

云铮大军开拔的旌旗尚未消失在北方的地平线,太极殿内,另一场关乎国运的战役,已随着内侍尖细的“有本启奏”声,骤然拉开序幕。

出列的不是旁人,正是已擢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夏和光。他官袍依旧略显陈旧,但脊梁挺得笔直,手持玉笏,步履沉稳地走到御阶之前。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丹陛之下神色各异的同僚,最终定格在御座那冕旒之后深邃难测的眼眸上。

“陛下!”他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窃窃私语,“北境烽火,将士用命,此乃卫国安邦之战。然,臣每思及此,常感心悸!外患虽急,内忧更甚!若朝堂积弊不除,吏治不清,民生不固,则前方将士流血牺牲所捍卫之社稷,不过是一座根基朽烂、摇摇欲坠之危楼!”

他高高举起一份凝聚了他无数心血、字字千钧的奏疏,朗声道:

“臣,夏和光,今日冒死进言!奏请陛下,颁行《新政疏》,以‘考成法’肃清吏治,以‘清丈田亩’均平赋税,以‘一条鞭法’简化徭役!此三策,乃固本培元,强国富民之良方,若得施行,必能使我大虞涤荡沉疴,重现盛世光华!此疏详陈利弊细则,伏乞陛下圣鉴!”

“新政”二字,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太极殿的穹顶之下!

虽然夏和光之前的奏疏已被皇帝明发讨论,并定了试点,但谁都明白那只是投石问路。如今,他竟在朝会之上,以如此正式、如此激烈的方式,请求全面推行!这不再是试探,而是公开的、旗帜鲜明的宣战!目标直指盘踞朝堂、垄断利益的世家集团!

“夏和光!你放肆!”

几乎在夏和光话音落下的瞬间,王晟何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猛地踏前一步,戟指厉喝。他俊美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凤眼中寒光四射:“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侥幸得势的寒门竖子,安敢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妄改祖宗法度?!你所言新政,尽是祸国殃民之策!‘考成’便是苛政,‘清丈’便是扰民,‘一条鞭’更是动摇国本!尔欲使我大虞天下大乱乎?!”

这番指控,不可谓不重,直接将夏和光打成了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

夏和光毫无惧色,转身直面王晟何,目光锐利如出鞘青锋,竟逼得王晟何气势为之一窒:“王大人!下官所言,句句肺腑,字字泣血!祖宗法度,乃为保江山永固,护万民安康!然请问王大人,如今法度何在?!”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悲愤的诘问,响彻大殿:

“法度在世家门阀,田连阡陌,而升斗小民无立锥之地!法度在贪官污吏,上下其手,而国库空空,边军缺饷!法度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等‘法度’,不改,国将不国!民将不民!前方将士纵有热血,又能为谁而流?!为何而战?!”

他句句铿锵,字字如刀,将血淋淋的现实剥开展示在朝堂之上。许多寒门出身或心中尚存良知的官员,虽不敢出声,却无不为之动容,眼中闪烁着压抑的激动与认同。

“你……你强词夺理!污蔑朝臣!诋毁国体!”王晟何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竟找不到更有力的言辞反驳。

“王大人何必急于扣上罪名?”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如同在沸油中滴入一滴冷水。众人愕然望去,只见脸色苍白如纸的李垣,扶着玉笏,艰难地出列。他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

他先是向御座微微一礼,然后转向王晟何,语气平静无波:“夏大人所言,或许言辞激烈,然其心可昭日月,其所指诸弊,难道……不正是我朝上下心照不宣之痼疾吗?”

他目光缓缓扫过王晟何,又掠过脸色阴沉如水的谢怀瑾,最后落回御前:“漕案殷鉴未远!若非吏治不清,监管不力,何至于让谢福那等蠹虫蛀空漕运,延误北境军机,几致动摇国本?若非田亩隐匿,赋税不均,何至于国库岁入日减,乃至陛下亲政之初,便有人妄言加税,盘剥百姓?”

李垣的突然发声,让王晟何和谢怀瑾瞳孔骤缩。李家内部争斗激烈,李垣虽是嫡长却势弱,他们本以为李家会作壁上观,万万没想到,李垣竟会在此刻,如此明确、如此犀利地站到夏和光一边!这不仅仅是一个李垣,这代表着皇帝已经开始从世家内部撬开裂缝,找到了坚定的支持者!

“李大人!”谢怀瑾不能再沉默,他出列,语气依旧保持着那份惯有的温润,但话语间的锋芒已然显露,“变法之事,关乎国运,岂能轻率?夏大人所倡诸法,看似有理,实则弊端丛生。考成法易使官吏急功近利,苛虐百姓以求政绩;清丈田亩,牵涉甚广,易生纷争,激起民变;至于一条鞭法,更是变动千年祖制,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北境战事正酣,正当稳定朝局,凝聚人心之时,若强行推行新政,引发动荡,岂非自毁长城,授敌以柄?”

他巧妙地将“动荡”与北境战事捆绑,试图给新政扣上“资敌误国”的可怕罪名,言辞不可谓不毒辣。

“谢大人此言,下官不敢苟同!”夏和光立刻反击,逻辑严密,寸步不让,“正因为北境战事正酣,才更需要稳固后方,强固国本!吏治清明,则政令畅通,军需转运方能高效;赋税公平,则民心安定,百姓方能全力支援前线;国库充盈,则将士无后顾之忧!推行新政,正是为了更快、更好地支援云铮将军!若因循守旧,坐视积弊深化,致使后方不稳,财政枯竭,那才是真正动摇国本,陷前线将士于死地!”

他目光灼灼,逼视谢怀瑾:“谢大人屡言‘祖制’,敢问谢大人,是祖制重要,还是大虞的江山社稷重要?是祖制重要,还是北境数十万将士的性命重要?是祖制重要,还是天下亿兆黎民的生计重要?!”

一连三问,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朝堂之上,三方势力,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交锋。王晟何代表最顽固的保守势力,极力反对,扣帽打压;谢怀瑾看似中立理性,实则绵里藏针,强调困难,拖延时机;而夏和光与李垣,则一主攻,一辅佐,引据经典,结合现实,将新政的必要性、紧迫性与正当性阐述得淋漓尽致。

虞肆高坐龙椅,自始至终未曾开口。旒珠轻轻晃动,遮蔽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他既不出言支持夏和光,也不制止王晟何的攻讦,仿佛一个超然物外的裁决者,冷静地观察着这场关乎帝国未来方向的辩论。

然而,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若他无意新政,早在夏和光慷慨陈词之初便可打断。他任由这场风暴在太极殿内席卷,正是在借此机会,清晰地看清朝中各方势力的立场、底线与力量对比,也是在用这种方式,为新政的推行,积蓄无可阻挡的“势”。

争论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双方引经据典,互相攻讦,谁也未能彻底压倒对方。殿内的空气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仿佛随时都会崩断。

终于,当激烈的言辞暂告一段落,大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时,虞肆缓缓抬起了手。

仅仅一个微小的动作,便让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众卿之言,朕已悉闻。”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严,瞬间抚平了殿内躁动的空气,“夏爱卿忠勇可嘉,锐意进取。王爱卿、谢爱卿老成持重,虑事周详。”

他先是各予肯定,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

“然,国之沉疴,非猛药不能去疾!夏和光所呈《新政疏》,朕已反复披阅,思之良久!”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夏和光身上:

“夏和光!”

“臣在!”夏和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朕命你为钦差大臣,赐王命旗牌,总领新政推行事宜!即以江南、河东二省试点为基础,总结经验,完善细则,统筹全局!朝中六部、地方州县,凡有司衙门,皆需全力配合,不得推诿阻挠,阳奉阴违!若有怠政抗命者,尔可持王命旗牌,先斩后奏!”

“臣……臣领旨!谢陛下隆恩!臣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夏和光声音哽咽,重重叩首,额角触及冰冷的地砖。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无退路,他个人的生死荣辱,已与这变革的洪流彻底捆绑在一起。

“陛下!”王晟何与谢怀瑾同时失声惊呼,脸色剧变。他们万万没想到,皇帝的决断如此果决,如此霸道!这哪里是朝议?这分明是乾坤独断!

虞肆目光转向他们,那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重压,让两人即将冲口而出的反对言辞硬生生卡在喉咙里:“王爱卿,谢爱卿。”

他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新政关乎国运,需群策群力。二位皆是国之柱石,经验丰富。还望能摈弃门户之见,以国事为重,多多襄助夏爱卿。若对新政细则有何真知灼见,亦可直陈无妨。”

王晟何与谢怀瑾张了张嘴,看着皇帝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又瞥见下方那些因这石破天惊的任命而眼神炽热的寒门官员,知道在“皇权”与“大义”的名分下,此刻任何直接的反对都将是徒劳且危险的。两人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只能将无尽的愤懑与不甘强行压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臣……遵旨。”

“退朝!”

虞肆起身,拂袖而去,玄色的龙袍卷起一阵冷冽的旋风。

王晟何盯着夏和光和李垣被众多官员围住的身影,盯着他们脸上那种名为“希望”与“决然”的光芒,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炸裂开来,却又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脚底蔓延至全身。皇帝的刀,已然出鞘,不再掩饰其锋芒!

谢怀瑾则感到一阵深彻骨髓的无力与危机。皇帝的每一步,都精准狠辣。漕案重创谢家,北伐分割军权,如今新政,更是要彻底掘断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他必须立刻行动,绝不能让新政顺利推行!

而夏和光,站在人群中央,感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或敬佩、或嫉恨、或担忧的目光,缓缓挺直了脊梁。他知道,脚下并非坦途,而是万丈深渊之上的独木桥。但他目光坚定,望向殿外那片被新政之议惊动的天空。

雷霆已响,暴雨将至。这虞朝的天地,是到了该彻底荡涤一番的时候了!